向真實人生取經
薪傳者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嚴長壽
嚴長壽的閱讀經驗很大程度受他父親影響,他的父親嚴炳炎是他人生的第一位精神導師。
小時候,嚴長壽便在父親強迫下背《孝經》,父親還找了一位陳爺爺向他們兄弟講解經文,一邊講還一邊教唱:「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這算是傳統的私墊,對尚在童蒙的嚴長壽,這些字句顯得高深、邈遠,他也只能有口無心地念過去,很難說對他留有深刻的影響。
他記憶中最早的閱讀經驗,可以回溯小學時期,那時他生了一場大病,幾乎一個月沒有到學校去,在那個空出來的時間裡,他居然懞直老實地看完了整本《紅樓夢》。「當然,我年紀尚小,又沒有什麼文學素養,坦白講,看得是模模糊糊一知半解,就是用感性來接受,為書裡的人物故事感動,」他笑說。
傳記作品涵養出少年老成
稍大解事一點後,他發現小說類的書,對他吸引力並不太大,自己並沒有那麼鍾情,促使他閱讀真正動力的,其實是傳記類的書。
他十四歲、初一、初二(國中時期)的時候,他的父親訂閱創刊不久的《傳記文學》雜誌,這是嚴父對於大時代的記憶,「對我父親來講,《傳記文學》談論的內容都是他曾經歷過的歷史,不管是國民人物、重要會戰、文化事件等等,於他都有切身的關係。」再加上家裡長年以來也訂閱文學家卜少夫先生創辦的《新聞天地》,這兩本雜誌便成為他主要閱讀的趨向。
嚴長壽從未識幾個大字,到可以整本雜誌仔仔細細看完,當大家沉迷於武俠及情愛小說之際,幾乎有長達十幾、二十多年的時間裡,他都在接觸、消化著這些新鮮的歷史。這對青春年少年的孩子而言,是有點奇怪的,嚴長壽曾說過自己性格中有某些「少年老成」的部分,這老成的遠因,應是來自這些民國人物及父親的影響。
他回想道,「當時,我父親每看完一篇人物傳記或故事時,便當著我的面,談論他的感想,同時用自己的人生閱歷去評述、臧否人物。」這引起他的好奇,於是父親看完的人物傳記,他也馬上搶過來看,兩人互抒己見,無形中也得到父親的教誨。
上友古人
《傳記文學》裡談的人物非常之廣,他記得最早時有胡適、林語堂、曾國藩、李鴻章、吳佩孚、杜月笙……,從文人到軍閥、商賈,幾乎當年可以想得到的各式各樣國民人物都有,有時談魯迅,有時介紹老舍、巴金等文人。雖然他在高中是樂隊指揮,也是社團風雲人物,表面上很愛熱鬧,但在某方面,他也有「上友古人,和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傾向,嚴長壽說:「我可以很寛廣地認識到各種不同的人物,這是學校沒有辦法滿足我的。」
嚴長壽對學校死背硬記的課業未必讀得入心,但對這些雜誌人物卻興味盎然,「當然你會看到好比李鴻章、曾國藩各有各的算計及陰謀,但在他們的家書裡,你又發現他對孩子的叮嚀如此真誠可親,這些細節都足以讓你了解真實而複雜的人性。」之後他步步進階,從單篇文章延伸到一本本閱讀他們生平傳記。
看了這些傳記,嚴長壽對他們的人生居然產生一種熟悉感。高中時期,因為家住南港,他還造訪不遠的汐止大尖山腳下的杜月笙衣冠塚,當他緬懷著曾經風雲叱吒的上海灘愛國商人杜月笙流風事蹟時,墓旁忽然竄出一條蛇,嚇了他一大跳。
他也常到中央研究院去看胡適故居改建成的紀念館,或到中研院對面的胡適公園。拾級而上,山坡上有一座胡適墓園,松柏成林、花木扶疏,十分幽靜,白色廊亭圍繞主墓碑牆,他常呆坐半天與胡適墳塋對望,消磨著青春的愁苦以及少年維特式的煩惱。
「我常一個人帶著書來到適之先生的墳前,在白色廊下靜心苦讀,或輕踩著地面一顆顆渾圓的鵝卵石散步,發誓要考上大學,」他挖苦自己,即使胡適「照顧」他,但他前後考了兩次大學,居然都沒考上。然而這兩年來與胡適獨處、閱讀的時光,卻成為他畢生不可磨滅的記憶。
藝術與文學的滋潤
除了人物傳記,初中時他開始喜歡聽交響樂,也熱愛藝術,他曾借來貝多芬九大交響曲全套,有一陣子沒日沒夜地沉浸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裡。心情煩擾靜不下來時,音樂可以立刻讓他靜心,「就好像打坐一樣,音樂成為我的伴護工具」,也因為喜歡音樂,從而引導他去接觸音樂家、畫家的傳記,那時他看《貝多芬傳》、《梵谷傳》,來來回回看到滾瓜爛熟的程度。
沒考上大學,男孩子要面對的現實問題就是當兵,嚴長壽一度隨部隊移防派駐馬祖東莒島(那時仍叫東犬島)服役。在當時物資短缺的外島,前途茫茫的嚴長壽,除了鎮日望著沙灘、碉堡,以及「同島一命」、「軍令如山」、「軍紀似鐵」幾個看膩的紅漆大字之外,無物可看。
他日夜苦盼家書來到,因為父親幾乎每次船期都會寄一疊雜誌跟書給他,其中必定有他最渴望的《傳記文學》與《新聞天地》雜誌,彷彿一邊咀嚼發黃的饅頭,一邊體會父親字裡行間留註的眉批,這枯燥的軍中歲月便能得到滋養。
生命引路人
從這些人物傳記中,嚴長壽建立了一個終生受用的好習慣,就是常常會易地而想,或換位思考,「如果我是他,我會怎麼做?」「如果他面對我現在的狀況,他們會怎麼做?」這些決策的推敲、摸擬帶給他很多啟示,也影響他的領導風格和決策方針。
「某個意義,人物傳記是你生命的『guidepost』(路標、指引)、一個標竿。我從他們的傷痛、血淚中,萃取了可貴的智慧、動人的真情以及人生面對無可奈何之事的釋然包容,」嚴長壽說。
所以他認為傳記文學可以幫助人超越一己當下的局面,進到別人的故事裡,「當你在茫茫大海探索生命之時,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對是錯,值此徬徨無依之際,忽然看到遠方有一個浮標,有一把定位的錨,你就把它當成你的,啊,然後發現原來不是只有你有這樣的想法,過去也有人用這個方式堅持他自己的生命或態度,這時候你會覺得他們是你的朋友、你的導航員、你的引路人。」他誠懇分享。
因為他常向真實人生取經,所以對架空、虛構的小說無法領受。他曾跟流行看過幾本武俠,但並不吸引他;而風花雪月、小情小愛的言情小說,他更沒有絲毫耐心看。即便是世界文學名著,他也偏好傳記類,「可能是我以前比較笨拙,對隱喻、象徵等文學手法,較無法掌握,」他自嘲著。直到晚近,隨著年齡增長,他逐漸對隱喻、象徵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後,才終能稍解文學之奧妙。
退伍之後,他出社會謀事,沒念過大學的他,本著「垃圾筒哲學」以及強烈的求知欲、上進心,加上自我鍛鍊,一路從傳達小弟到三十多歲當上亞都飯店總裁。這段時間他讀很多經營、管理、領導類的書籍,「這些都是輔助我管理飯店的工具書,」但是,由於嚴長壽對於知識講求「親知」、「實證」,通常都是先從飯店、服務業實務中發現問題,理出心得,再從書本得到驗證,所以,當他的經驗值夠多、夠豐富,這類管理書看到一個階段之後,便不再涉獵。
閱讀風景因人而異
然而,早年父親為他打下的人文基礎,讓嚴長壽無形中特別尊重文學家、藝術家,對文藝懷有一種近乎本然的熱情。他在總裁任內傾力支持文藝活動,也讓亞都飯店成為台北一座極具人文氣質的飯店,更奇妙的是,年少捧讀的《傳記文學》、《新聞天地》這兩本雜誌,其創辦人劉紹唐、卜少夫兩位先生,竟然在這時間都成為他的忘年摯交。
閱讀的奇妙因緣,總與人生互相交織。
嚴格說,今年六十六歲的嚴長壽,回首漫長人生,很難回答哪一本書給他最深的影響,因為在人生不同階段,不同的書扮演不同的角色。就像他最害怕人家問他:「你最喜歡世界上哪個地方?」或是「歐洲你最喜歡去哪裡?」這對他是很難回答的,「因為這要看你跟誰去?你要去做什麼事情?如果是跟藝術家一起欣賞名畫,你一定會去荷蘭阿姆斯特丹看梵谷美術館,或造訪巴黎羅浮宮、西班牙畢爾包。如果你熱愛音樂、歌劇,則可能會去維也納;如果你想純粹享受風景,又會去看某個海島。」
他打著比方,換另一個說法,閱讀好比是另一種旅程,導遊不同、伴侣不同,地點不同,感受便不同,到底你是一個人去?跟你最愛的人去?或是一群好友同去?都會創造不同的心靈感受,「這件事情就像是閱讀一樣,不同的路線、不同的心情,看不同的風景,對我來說都很難加以排列比較。」
前幾年,聖證法師圓寂之前,曾邀請嚴長壽擔任法鼓山顧問,藉此機會,他也看了不少宗教性的書,然而取用的都是能讓人心定下來的「省己」面向,或對社會有所幫助的「利他」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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