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起源
アートの起源
- 作者: 杉本博司
- 原文作者:Hiroshi Sugimoto
- 譯者:林葉
- 出版社:大家出版社
藝術的起源
在人類歷史之中,每個時代的藝術都在摸索當代的表現方式,並預示下一個時代的到來。以此意義來看,不管在哪個時代,該時代的藝術都是當代藝術。然而,當代藝術能夠指出時代發展動向的年代已經離我們遠去。現在我們身處後資本主義社會的中心,被捲入全球規模的擴大再生產及高度經濟發展的破壞性漩渦中,人類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我們正面臨人類歷史上的新局面。
人類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戰勝了各種困難。無論是冰河期、大洪水,或者進入文明時代後的瘟疫、革命、戰爭。人類總能發揮想像力,戰勝每一場災難,並且在每次戰勝後從中獲得更敏銳的智慧。然而,時至今日,攸關人類命運的報告書所列舉的慘澹數字已經表明,人類不可能再有永續的成長。而讓人驚訝的是,人類竟然無視這些數字,並佯作毫不知情,繼續謳歌我們自鳴得意的時代。
人類的想像力一直是透過藝術來表現。現在,為了理解無法預知的未來,我們到了必須回溯歷史的時候。為了追溯人類的想像力,我們必須探尋人類意識的起源。現在,藝術所能做的,也許就是回憶,找回人成為人那個時候的記憶。
「藝術的起源」,就是嘗試追溯人類精神史的展覽。所謂藝術,就是技術,是將肉眼不可見的精神化為物質的技術。在人類意識走向文明開化的過程中,各種藝術形式既緊密聯繫又相互分化。我簡單將展覽分成科學、建築、歷史、宗教等幾個主題來展示。
魔鬼現身之所
我的暗房中有妖怪作亂,這個妖怪就是靜電。身為攝影家,靜電這棲身於銀鹽攝影的魔鬼,是我這輩子必須解決的難題。特別是在寒風大作的冬日,這個妖怪就會頻頻現身。這時,處理歷盡艱難困苦拍出的底片,就必須慎之又慎。即便如此,只要暗房的溫度及濕度稍有變化,底片就會產生靜電。而一旦底片產生靜電,靜電的能量就會在暗房中發出螢光般的小火花。每當暗房的這種美麗火花劃過我眼前,我就要悲傷嘆息。這小火花在暗房中神出鬼沒,現身於我的多幅作品,《海景》系列的波浪上、《劇場》系列的白色銀幕上,還有《肖像》系列基督蠟像的臉上。而且,這些火花一旦附著在底片上,就會在表層留下怎麼擦都擦不掉的深刻光痕,於是,眼看要完成的作品就這樣泡湯了。
對此,我所能想到的應變方式就是全面導入防靜電裝置,並自行加以改良。首先我改良了濕度調整裝置,也不時改進駱駝毛防靜電刷、電源輸出裝置等設備。我在年輕時便已立下目標,要把大畫幅銀鹽照片的印相技術推向更完美的境界,即便這種技術在當時已相對落後。為了盡可能表現出《海景》系列中天空與海面的無限階調,我必須採用不會留下任何斑點的印相法。另外,為了表現出劇院暗處所潛藏的「暗中之暗」的階調變化,我也必須研究出兼有高感光度與低對比的顯影液配方。
我花了很多時間一一克服問題。但是,防靜電裝置一直沒有達到我的要求。這些妖怪對我虎視眈眈,時時刻刻都在尋找機會,乘隙攻擊。我在紐約曼哈頓不斷搬家,重建暗房達六次之多。而在初期由於未能好好掌握這些妖怪的性質,我在暗房中設置了神龕。每天早晨打掃完之後,我就祈禱神靈保佑今天能順利沖印。現在回想起來,與其說求神拜佛的行為說明了我的痛苦,不如說那代表我對於無法理解的現象存有敬畏。另外,我年輕時還讀了東西方神祕主義的文獻。有時看些帕拉賽爾蘇斯(Paracelsus)的相關書籍,有時念誦眞言密教的神祕眞言,有時閱讀《海爾梅斯文書》(Corpus Hermeticum)。我一邊閱讀這些書籍,一邊從事沖印作業。關注神祕主義的同時,我對文化人類學也開始感興趣。上古時代及中世紀的人,將無法理解的自然現象歸結為神祕現象,並在內心設法與這些神祕現象磨合妥協,我覺得自己心中就是在模擬這個過程。結果,我在創作過程中怎麼都無法控制的放電魔鬼,反而教導了我很多很多。
冬季的某一天,對魔鬼一籌莫展的我在暗房中處理底片。我靜靜閉上眼睛,試著一邊默念密教的眞言,一邊操作放相。結果一試就靈,一天工作下來,一隻魔鬼都未曾現身。那時候,我的身體裡附著了兩隻怪物,一是神祕主義者,另一是理性主義者。這兩頭怪物彼此蔑視,不時還互相叫罵。神祕主義者的我認為,是封印魔鬼的眞言發揮了威力,而理性主義者的我卻斷定,是念誦眞言使我內心平靜了下來,動作因此變得流暢,減少了摩擦產生的能量。我總覺得,我能夠克服作為藝術家的心理煎熬,正是因為我能巧妙操控這雙重人格,若兩者間失去平衡,我的藝術人生也將毀於一旦。
數年前的某日,我和往常一樣,在暗房中小心戒慎,防止魔鬼現身。仔細想想,我與這魔鬼已經戰鬥了幾十年,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毫無勝算。下一瞬間,我想出了一個絕妙對策,「如果無法戰勝,那退而求其次呢?或許化敵為友就好了吧」。至今為止,我做的所有嘗試,都是要排除可能會讓靜電這魔鬼現身的各種狀況,不過,這一次我只要反其道而行就可以了。只要創造出一種環境,讓魔鬼隨時可以興高采烈地跑出來就行了。為此,我迄今在這課題上的所有研究經驗都可以成為反面教材。我只要改變立場就行。就像受迫害的共產主義者那樣,一遭到拷問就投降變節,成為法西斯主義的走狗,向敵人告發同志,或像羅馬公民保羅那樣,本來是基督教的鎭壓者,受到神啟的感召以後,便從鎭壓者變身成為基督教的布道者。
於是我改變了立場,拋棄對魔鬼的仇恨,這次我要像對待天使那樣展現出愛。要刻意引發放電,就必須要有發電機。我的實驗從十九世紀發明的韋氏靜電感應起電機開始,此外還有愛迪生的對手尼古拉•特斯拉發明的共振變壓器「特斯拉線圈」。做了一年左右的基礎研究與實驗後,我發現范氏起電機最適合在底片上放電。接下來的課題就是如何控制放電的質與量。我的放電實驗是先在暗房桌上放一塊金屬板當陰極,然後把稱為 「魔杖」的靜電棒前端連上陽極,再將未曝光的底片放在陰極的金屬板上,然後放電。靜電產生的形狀會隨陰極金屬板的種類而有很大的不同。於是,我將所有能夠找到的金屬板都拿來實驗,包括鐵、不銹鋼、鋁、黃銅、銅、鈦等。實驗初期我反覆嘗試,引發的放電都只能帶來星雲般的朦朧微光,但漸漸的,明確的形狀出現了。○○一號底片上那值得紀念的影像中,光的形狀有點兒像胎兒,光「胎」中包裹著更亮的光核,到了○一二號的底片就可以觀察到,從光核向外延伸的光有如神經突觸。電流雖然很弱,電壓卻能達到四十萬伏特以上,隨著電壓增強,危險也隨之增加。不過,創新的舉動往往是危險的,所以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
到了一二八號底片,我已經能夠記錄下小型雷電級別的放電細節。這實驗可說永無止境,因為每次實驗都會帶來新的結果,產生新的形狀。當時,我正在金澤與大阪舉辦《歷史的歷史》展覽,因此我將這次的實驗結果作成中期報告,試著將放電底片直接裝在燈箱上,作成作品展示。
今年(二○○九年)春天,我在新的條件下再次展開實驗。到目前為止,我都是在乾燥、容易放電的紐約嚴冬中反覆實驗。這回是我第一次在空氣濕潤的春天進行實驗。在暗房中,我手持陽極的靜電棒,在空中製造出磁場,讓陽極緩緩靠近陰極,讓磁場能量在底片上放電。藉由「嘰——嘰——」聲所帶來的緊張感,以及寒毛豎立的情況,我可以判斷出磁場的帶電量。在某個空氣濕度較高的日子,我判斷底片已經充分帶電,卻怎樣都無法放電,最後只能面對事實:如果繼續帶電下去,那麼靜電棒轉而向我身體放電的危險性就很高了。我終止了帶電狀態,將帶電的底片直接浸入水中。結果,意想不到的現象發生了。底片一浸入水中,細微的光粒子便開始發光,並像生物一樣動了起來。從此之後,我將實驗全面改為水中放電。我想起我的收藏品中有一種含有氨基酸的隕石,於是取了過來。那黑白、芝麻鹽似的隕石斷面上曾檢測出氨基酸。有一種關於地球生命起源的假設「泛種論」,認為正是這種含有氨基酸的隕石在四十多億年前撞擊當時已有了水的地球,才導致上古生命誕生,這是目前最具說服力的假說。
我開始感到,我所做的實驗與生命的起源也多少有點關聯吧。不管是宇宙起源的大爆炸,還是放電現象,都可以視為規模不同的衝擊,然後在這基礎上又各自產生一連串連鎖反應。我將採自喜馬拉雅山系的岩鹽溶解在放電水槽中,試著用這種鹽水進行實驗。喜馬拉雅地區現在是高山地帶,但在遠古時期其實是海底。這些岩鹽之中應該還封存著太古時期的海水成分,我打算再現太古時期的海水,並施以電流衝擊。實驗結果讓我相當震撼。比起帶有同樣電量的淡水,這種鹽水的放電十分激烈,幾乎在水面翻騰出泡沫來。放相時也因為發光過於強烈而導致曝光過度。我逐次略微調降鹽分濃度,摸索能夠控制的範圍。此外,我還用電解鹽、非電解鹽、安第斯山岩鹽,以及海水煮成的沖繩鹽等進行實驗。放電實驗使我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什麼從無機的放電現象中,會產生類似生命的原始形態的東西呢?於是,我的雙重人格再一次展開了壯烈的內部鬥爭。
在重複水中放電實驗的過程中,我開始覺得這些細小的火花在水中描繪出來的圖案,很像大和繪這種古代到中世紀日本特有的繪畫形式,雖然兩者間沒有明顯關聯。我將收錄有金剛寺世傳日月山水圖屏風照片的大型圖版展開來,放在暗房中,仔細尋找鹽水中浮現的電流形狀,看看是否有類似大和繪的圖案。電流形狀是隨帶電底片與鹽水水面瞬間的邂逅而定,完全沒有我介入的餘地。理性主義者的我對此確信不疑,可是另一個神祕主義的我,似乎還在想著類似意念放相之類的事情。
我從數百張底片中選出十二張,作成六曲一雙的《放電日月山水圖屏風》。
是我降伏了心中的怪物,還是我被怪物制伏了呢?這場鬥爭恐怕只會無止境地一再循環吧。明白某事之後,還有更大的「不明白」等著。其中也包含我內心的晦暗。
博客來連結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