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東西不附任何說明指示,因為這理當是世界上最普通、簡單、顯而易見,並且平凡至極的活動,就像呼吸或眨眼一樣。
經過一段時間的間隔—通常不超過一個晚上(而且經常還短得多;若是特別躁動不安,說不定只熬得過十或十五分鐘)──我們就會停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檢查一下新聞消息。我們暫停自己的人生,以便再次取得一份關鍵資訊,看看這個世界自從我們上次檢視新聞以來,又發生了哪些最重要的成就、災難、犯罪活動、流行疾病,以及感情糾葛。
以下乃是一項習作,試圖把這種隨處可見,而且眾所熟悉的習慣呈現為一種充滿古怪與危險色彩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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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致力於將世界上最不尋常也最重要的事物呈現在我們眼前:例如熱帶地區的降雪、總統的私生子或者連體嬰。然而,新聞雖然堅決追逐異常現象,卻總是巧妙地迴避將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對其本身在人生中達到的重要地位也總是避而不談。新聞機構雖然竭盡心力報導非凡奇特、腐敗墮落,以及令人震驚的事物,我們卻可能永遠看不到「全球有半數人口天天都著迷於新聞報導」這樣的頭條標題。
哲學家黑格爾認為,新聞一旦取代宗教而成為我們主要的指引來源及權威標準,社會就進入了現代化的階段。在當今的已開發經濟體當中,新聞的權勢至少相當於以前的宗教信仰。新聞截稿時間與禱告時間的疊合程度高得令人難以置信:晨禱成了晨間新聞,晚禱則是晚間新聞。不過,新聞不只是時間表與宗教近似,也要求我們必須抱持猶如面對信仰的那種崇敬態度。在新聞當中,我們也盼望獲取啟示、得知哪個人是好是壞、找出苦難的原因,並且了解人生在世的道理邏輯。同樣的,我們如果拒絕參與新聞的共同儀式,也可能被人視為異端。
新聞懂得如何隱藏其運作機制,因此相當難以質疑。新聞以自然平緩的語調對我們侃侃而談,毫不提及其充滿前提假設的觀點。新聞沒有揭露的是:這種活動不只是單純報導世界上發生的事情,而是根據其本身高度的特殊關注,不斷在我們的腦海中形塑出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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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大人就教導我們重視圖像與文字的力量。我們被帶到美術館去,聽著大人以嚴肅的口吻指稱已經死了許久的藝術家所繪製的某些畫作能夠轉變我們的觀點。此外,大人也介紹我們接觸各種可能改變人生的詩作與故事。
但奇怪的是,卻極少有人針對新聞在每個整點發送的那些文字與圖像教育來我們。這個社會認為理解《奧賽羅》的情節比懂得如何解讀《紐約郵報》的頭版來得重要。馬諦斯對於色彩的運用,比《每日郵報》的名人照片版對社會造成的影響更容易受到探討。沒有人鼓勵人們思考報刊雜誌對自身的觀點會造成多大的影響,不管我們閱讀的是《圖片報》《OK!》《法蘭克福廣訊報》《北海道新聞》《德黑蘭時報》,或是《太陽報》。從來沒有人循序漸進地引導我們思考新聞媒體的非凡能力:新聞媒體不但能夠影響我們對現實的觀感,也能夠形塑心靈狀態(此處所謂的「心靈」並沒有任何超自然的含意)。
現代社會雖然總是把教育掛在嘴邊,卻忘了檢視對現代人最具影響力的教育工具。不論學校教室能夠達到什麼樣的教學成果,透過電波與螢幕傳達的聲音與影像,才是更加有效且持續不停的教育。我們只有在人生中的前十八年左右窩在教室裡,後續的人生則是一再受到新聞媒體的教導,而且其對我們的影響力也遠大於任何學術機構。當正式的教育一旦結束之後,新聞就接手成為我們的老師。在為公共生活設定基調及形塑我們對外在社群的印象當中,新聞是最重要的一股力量。新聞是政治與社會現實的主要創造者。正如革命人士所深知的,你如果想要改變一個國家的心態,該去的地方絕對不是畫廊、教育部或名小說家的家裡,而是應該把坦克直接開到國家的神經中樞:新聞總部。
4
身為觀眾的我們為什麼一再檢視新聞?其中一大因素是恐懼。即便只是短短一段時間沒有接觸新聞,掛念也不免愈積愈深。我們都知道一眨眼間就可能發生多麼嚴重的災難:一架空中巴士A380客機或許會因為油管破裂,而在空中化為一團火球,非洲蝙蝠身上的病毒可能跨越物種藩離,而滲入一列人滿為患的日本通勤列車的通風管內,投資人也許瞬間引發擠兌風暴,一名看似正常的父親也可能突然以殘暴的手段殺害自己兩名可愛的子女。
我們自身周遭的一切很可能顯得平穩而安詳。在花園裡,微風也許吹拂著李樹的枝條,灰塵或許緩緩積聚在客廳的書架上。不過,我們深知這種平靜乃是特例,不足以反映出人生混亂而猛烈的基本狀態。所以,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平靜的狀態就不免令人感到擔憂。由於我們內心懷有這種「災難隨時可能發生」的認知,所以才會在等待新聞頭條顯示於手機螢幕上的時候,不自覺感到一股微微的恐懼。我們遠古的祖先在黎明前的寒冷時刻想必也感受過類似的憂慮,納悶著太陽會不會再度升起。
然而,這點恐懼其實也帶有一種特殊的樂趣。新聞這種東西不論有多麼負面,卻能夠幫助我們擺脫面對自己人生的沉重負擔—而且內容愈是悲慘的新聞報導,可能效果愈好。我們總是不斷想要實現自己的潛力,努力在自己有限的交遊場域中說服那少數幾個人認真看待我們的觀念和需求,而閱聽新聞就有如把一枚貝殼舉到耳邊,任由自己淹沒在全體人類的轟鳴聲響當中。我們可以藉著新聞暫時擺脫自己關注的事物,把注意力轉向其他更加嚴重也更引人入勝的議題,並且任由這些龐大的問題蓋過自身的擔憂和疑慮。一場飢荒、一座遭到洪水淹沒的城鎮、一個逍遙法外的連續殺人狂、一個政府的垮台、一位經濟學家對於明年經濟情勢的預測;這類外在的騷動正是我們獲致內心平靜所可能需要的東西。
今天的新聞報導告訴我們,有一名男子在網路上與情婦徹夜談心之後,駕車時因精神不濟而衝出高架道,墜落於下方路面的一輛廂型車上,導致車內一家五口全部喪生。另一則新聞提及一名長相甜美且成績優秀的大學生在一場派對後失蹤,結果五天後被人發現遭到分屍,並棄置於一輛小型計程車的行李箱內。第三則新聞敘述了一名網球教練與她年僅十三歲的球員發生畸戀。這些充滿瘋狂色彩的事件,讓人們覺得自己相較之下是如此理智而幸福。我們可以在看過這些新聞之後,對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感到一股欣慰:幸好我們充分遏制了內心那些不尋常的慾望,所以從來不曾毒害過同事,也不曾殺害親人而埋屍於自家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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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的新聞在長期之下會對我們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我們與新聞共度的漫長歲月,現在還剩下什麼?那些許許多多的激動與恐懼──關於那失蹤的兒童、預算的短缺,以及對妻子不忠的將領──又到哪裡去了?這一切的報導讓我們增長了多少智慧?我們知道中國正在崛起、非洲中部腐敗不已,而且教育必須改革,但除了這些模模糊糊且毫不令人訝異的結論之外,從新聞當中還得到了哪些收穫?
人們通常不會對這種問題追根究柢,由此即可看出心胸有多麼寬大。我們總覺得純粹不看新聞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對。要揚棄這種從小建立起來的習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在人生的最初階段,我們就習於在學校集會上盤腿坐著,畢恭畢敬地聆聽權威人物講述著他們聲稱不能不知道的事情。
質疑新聞為什麼重要,並不是假定新聞不重要,而是希望能夠以更有自覺的方式面對我們吸收的資訊。本書是一份現象學的紀錄,呈現我們與新聞的各種接觸。本書從許多不同來源蒐集了片片段段的新聞報導,並且刻意加以深入分析──遠比這些新聞的生產者所預期的還要深入得多──抱持的基本假設是這些新聞片段值得研究的程度可能不遜於詩文或哲學。
新聞的定義模糊不清,是刻意造成的後果。儘管各個新聞機構之間都存在著明顯的差別,卻也有足夠的相似之處,因此我們顯然能夠提出一個概括性的類別,將傳統上的各個新聞領域—廣播、電視、網路與印刷新聞—以及左翼與右翼,還有高雅與低俗等意識形態都涵蓋在內。
本書的探究計畫具有一個烏托邦式的層面:不僅探究當前的新聞是什麼東西,也試圖想像未來的新聞能夠成為什麼樣的理想模樣。想像一種理想的新聞機構,不表示對當今的媒體所面臨的經濟與社會現實漠不關心,只是希望藉此擺脫我們可能太輕易接受的各種悲觀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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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社會究竟需要什麼樣的新聞才能繁榮發展,我們目前對這點的了解還相當粗淺。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新聞總是非常難以蒐集,而且傳播的成本也極為高昂,因此對內心的影響頗為有限。現在,地球上卻幾乎沒有一個角落能夠避免得了新聞的不斷轟炸。不論是在清晨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搭乘著飛機航向另一座大陸,還是將子女送上床之後,都不免發現新聞在一旁等待著攫取我們的注意力。
新聞的喧鬧紛亂已經滲入了最深的自我當中。在當今這個時代,能夠達到片刻的平靜是多麼了不起的成就,能夠安然入睡或是與一名朋友毫不分心地交談簡直有如奇蹟──而且我們必須發揮多麼高度的自制力,才能對四面八方紛至沓來的新聞置之不理,在一天的時間裡靜靜聆聽著雨聲和自己內心的思緒。
我們也許需要有人幫忙因應新聞造成的影響:包括心中因此出現的羨嫉與恐慌、激動與挫折,以及新聞不斷向我們灌輸但偶爾不免懷疑自己如果不知道是否會比較好的種種事物。
因此,本書乃是一本小手冊,企圖將閱聽新聞的習慣稍稍複雜化。畢竟,就目前而言,這種習慣已然顯得有點太過平常普遍且毫無害處,恐怕對我們有所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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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的騷動:狄波頓的深入報導與慰藉
The News
- 作者:艾倫.狄波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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