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大師金庸曾經這麼盛讚六O年代的新派武俠小說家上官鼎:「台灣在全盛時期,前前後後有五百位作家在寫武俠小說⋯⋯我個人最喜歡的作家,第一是古龍,第二就是上官鼎。」不管是不是武俠小說迷,幾乎都聽聞過古龍,但是上官鼎對很多人而言,可能就比較陌生。有趣的是,當年上官鼎出道,正是為了接下古龍進行到一半的武俠小說《劍毒梅香》,此系列前四集、十四回是古龍所寫,第五集以後便是上官鼎接手。這一出招,立即轟動武林。
上官鼎的全盛時期,一共寫了《蘆野俠蹤》(1960)、《長干行》(1961)、《沉沙谷》(1961)、《鐵騎令》(1961)、《烽原豪俠傳》(1962)、《七步干戈》(1963)、《俠骨關》(1964)、《金刀亭》(1966)等多部武俠小說,卻在聲勢如日中天、武林盟主地位指日可待之際,於1968年封筆,毅然決然「退出江湖」。四十六年後,他復出。不過,不同的是,當年的上官鼎,是由劉兆藜、劉兆玄、劉兆凱三兄弟的集體化身,復出後的上官鼎,唯獨劉兆玄擔綱。
據說,武林有個不成文的默契,若非為了特殊理由,金盆洗手後重出江湖會被武林人士所不齒。劉兆玄決定破壞這個規矩,花了十五個月完成《王道劍》,其實是為了感念一位老友。
已故老友間接催生武俠小說
劉兆玄大學時期的好友陳棠華在福建寧德從事新能源科技,幾度邀約劉兆玄前往參訪,他卻始終沒有付諸行動,「寧德對一個遠在台灣的人來說,很難是專程造訪的目的地」,劉兆玄把寧德當成有機會去福建時再順道拜訪的地點。未料等不到劉兆玄造訪,陳棠華竟因敗血症驟逝,這讓劉兆玄充滿遺憾;當2012年終於來到寧德時,他才知道,寧德不僅不是個陌生遙遠之地,而且明朝靖難之役後行蹤不明的建文帝,在這座老城裡似乎隱藏了許多線索。
「六百年前有一千尊白鐵鑄的菩薩佛像,每尊約重二十公斤,文化大革命後,現在還保存了九百四十七尊。一排排放著,每一尊的表情都不盡相同,並非用同一個模子做成的,這一千尊菩薩是鄭和運來的;然後,又看到有五爪金龍的袈裟,你禁不住感到納悶:一名和尚為什麼要穿皇帝的五爪金龍袈裟?」難不成建文帝並未死於皇宮大火,而是剃度為僧流亡於此?被這些豐富的文物重重衝擊,劉兆玄的腦子一下子湧入很多訊息和靈感。
回台灣後,他興沖沖地和身邊朋友分享這一段歷史,並希望有更多人可據此做為文創素材。大概是他講得太興奮了,故事也說得流暢迷人,友人反過來問劉兆玄:為何不自己寫?被這麼一提點,劉兆玄恍然大悟,於是決定讓上官鼎重出江湖,讓這段歷史懸案以武俠小說《王道劍》呈現。
中華文化獨有的武俠世界
為何一樁歷史之謎,可以透過武俠小說發揮、而非更嚴謹的文史研究報告?在劉兆玄看來,這些資料雖然可以佐證這些臆測,但可能同時可證明另一件事,「也就是說,這些資料不必然導致這件事情,它們不是必要條件。我覺得,執意從歷史研究的角度去突破、去拍板定案,有其困難度,但是做為文創資料就會很豐富。」而在劉兆玄心中,所有文創的發揮,尤以浪漫的武俠小說為首選。
武俠小說是中華文化的獨有特質,早在《史記‧列傳》便可看出端倪。列傳裡的遊俠們都是言必行、行必果、重然諾與情義的鮮明人物,而武俠小說裡的武術、醫學、佛教、道家等,乃至快意恩仇的角色互動,更加奔放不羈,「這部分是我們文化中的特色,而且幾千年來從未式微。」劉兆玄以一種激賞的口吻肯定這個充滿想像的世界。此外,他還認為,武俠小說的另一種回饋是讓人對於不公不義的世界有所宣洩和寄託,「這也許是我為什麼四十幾年後再寫的原因,」和中華文化中的遊俠從未式微一樣,劉兆玄寄情武俠世界,「從小到現在,一直都在,沒有死掉。」
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紛紛被拍成電視劇、電影,那他可想試試將《王道劍》搬上螢幕?「有人連內容都還沒看,就已經來找我。」劉兆玄坦承,他在撰寫的時候,的確想像過電視連續劇的雛形,每一回都是獨立單元,「換句話說,有一集一集的概念,如今有了二十八回,要改編為四、五十個單元,不困難。」他樂觀其成《王道劍》可以有其他文創形式的發展,只是從原創小說改編成劇本,仍是一道大工程。
(攝影/趙豫中)
重出江湖,養分豐沛文筆流暢
封筆四十六年,劉兆玄不僅沒有筆鈍的問題,令人驚訝的是,他仍手寫《王道劍》,前後共用了三千張稿紙、八十八萬字,沒有揉掉任何一張稿紙。「因為我不是想寫才寫,而是因為目睹了靖難之役這樁歷史事件,見證了那麼多資料,就像有人突然點火一樣。」與四十六年前兄弟三人集體創作的上官鼎相較,此次上官鼎更具有整體布局的空間,比較不會產生矛盾。即使《王道劍》已經付梓,「會不會為了修訂得更好,致使我得撕掉幾頁?這樣的必要性也好像沒有。」
執筆期間,劉兆玄隨身攜帶稿紙,走到哪寫到哪;出國開會,晚上就在旅館繼續寫。不若一般作家,總把寫作視為每日基本功,劉兆玄很有彈性,得空時就多寫一些,但不致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有時,一忙起來,兩三天沒寫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以前上官鼎創作時,兄弟三人彼此都是第一個讀者,如今的《王道劍》,第一個讀者是妻子,「我太太很仔細幫我校對,也發現了很多情節前後時間不對。」這次沒有跟著一起復出的兄弟們也看過《王道劍》,劉兆玄說,他們的評語都很好,「沒有退步!」連一百零四歲的老媽媽也都慢慢翻著上官鼎重出江湖之作。想當年,年輕時的上官鼎可是瞞著母親,偷偷摸摸寫作,「若媽媽知道,一定會禁止,若因此而沒有考上大學,就慘了。」
雖然當時上官鼎備受肯定,但時隔四十六年,人生經歷了教職、從政、最後輾轉回到小說創作,這一連串的歷練,的確又為《王道劍》注入了許多年輕時所沒有養分。「當你歷練增加以後,對每個人物的思考,都跟學生時代不一樣,包括什麼場合、什麼身份會講什麼樣的話,恰如其分。這些東西高中生寫不出來,滿腹浪漫情懷的年少可以寫很多快意恩仇的故事,但就寫不到深度。」
修潤舊作重新出版?「不! 」
是否會藉由這次重出江湖的機會,重新整理過去的作品再出版?劉兆玄想都沒想便斬釘截鐵說:「不會!」對他來說,以前作品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好也好,不好也罷,都不需要去改,「因為那反應當時的情境」。
劉兆玄不諱言反對金庸不斷修潤的想法,甚至也曾建議過金庸,別再改了!他說,或許是金庸為了讓報紙的單篇集結成書後更加流暢,因而剔除冗長與矛盾之處,但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可以被允許的範圍,「畢竟武俠小說比較浪漫,結構不需要那麼嚴謹,刪修後,整體看來雖更標準或者一致,反而和武俠小說精神背道而馳」。
武俠世界充滿各種可能,只要不違反基本科學、能說服讀者,作者希望主角武功有多強,就可以多強;一如這次《王道劍》,劉兆玄嘗試把不曾在武俠小說出現的儒家王道思想融入。他相信,當功力足以引導讀者一起進入這場修煉,裡頭很多人性與故事,就會讓人有所聯想,進而感動,這就達到文學的目的,也是武俠小說的迷人之處。
攻讀化學、教授科學、人生好長一段時間投入的是不容出錯的政壇,嚴謹、規律、邏輯、證據,劉兆玄胸有丘壑是應然;然而聽到他對武俠世界的詮釋,空間之大甚至可以容納不完美、小矛盾,著實讓人眼睛一亮。抱著OKAPI娃娃入鏡,是劉兆玄第一次有這種畫面供人捕捉;不論是武俠小說的上官鼎還是現實世界的劉兆玄,永遠具備來自人性而生的彈性,值得反覆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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