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雲裡找門
Intro
1973年,林懷民以中國最古老的舞名「雲門」作為團名,是華語世界第一個當代舞團。雲門舞作以現代觀點詮釋傳統,「九歌」、「紅樓夢」、「行草三部曲」等作品,是台灣社會三代人的共同記憶。紐約、倫敦、柏林、莫斯科、東京、雪梨都是舞團例行公演的城市,在國際備受讚譽。倫敦泰晤士報形容雲門是「亞洲第一當代舞團」
Power Phrase
“ 年輕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做勇敢,不要害怕。”
About / Speech
講者介紹
林懷民:作家、舞蹈家與編舞家。現代舞團雲門舞集創辦人。獲頒德國舞動藝術節頒贈「終身成就獎」、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里昂舞蹈節「最佳編導」,紐約洛克‧菲勒三世獎,法國文化部的騎士文藝勳章;2005年時代雜誌推選「亞洲英雄人物」,獲獎無數。
演講內容主文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林懷民。
我覺得我是一個滾動的石頭,我永遠在東張西望,希望看到一個更明亮的太陽。如果明天和今天完全一樣的話,我肯定是不要起床的。
大一的時候進了政大念法律系,一年後轉到新聞系,後來到美國繼續念新聞,一個學期之後轉到英文系小說創作班,同時開始跳舞。25歲我回到政大教書,大概是最年輕的講師。
第二年,我給自己闖了個大禍,我創辦了雲門舞集。
雲門是台灣第一個職業舞團,在這之前沒有人以藝術性舞蹈表演能夠安身立命。所以大家都覺得這個年輕人很好,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大家嚇了一跳,同時我的朋友說我的頭腦壞去!
我的父親跟我說過一句話:舞蹈家是所有藝術家裡面最偉大的,因為他用身體來做表達,最辛苦也最難。但是,他也說,跳舞可能是一個乞丐的行業啦!10年前,母親過世之後,我們在她的遺物裡面發現,有一個用我名字的存摺,裡面有一百多萬。我才意識到說,原來,30年過去了,她始終在擔心著,這個兒子有一天會餓死,所以她就省吃儉用幫我存了這個存摺,其它的兄弟都沒有。
台灣很愛看跳舞 那來成立自己的團吧!
為什麼我做這個事呢?我的父母親從小要求我們要服務人群,我在60年代成長,60年代是年輕人的世代。披頭四、嬉皮、年輕人反戰,金恩博士說:我有一個夢。那是一個民權運動的開端、一個高潮。60年代教我們年輕人有責任,而且有能力來改變這個社會,來改變這個世界。
我回到台灣的時候,遇到一些很愛跳舞的女孩子。我就想說,台灣很愛看跳舞,可是沒有自己的團,我們來成立自己的團吧!但說的很容易啊,不過,那個時候,我們心裡面想的舞台不在紐約、倫敦、巴黎、莫斯科。就是小小十來個人,可以到學校為學生演出,到社區為民眾演出。
父母親的話,他們的警告,當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這輩子我可能不能買自己的房子。但是,頭殼壞去,所以就繼續做吧!
1973年9月29日是雲門舞集在台中中興堂做創團首演,早上我忽然發現,今天正是雲門創團首演的40週年紀念日!(台下報以熱烈掌聲)
從觀眾的反應 學習如何編舞
台中演完,我們搬到中山堂演,居然賣票賣掉3千多張,外面還有黃牛。大家都非常高興,我大概有3個月完全的精神崩潰。因為不僅雲門是第一個職業舞團,沒有前例可循,沒有這樣的生態。更重要的是,我只學過一點舞蹈,我只會跳一點點,我也沒編過舞,不知在想什麼。所以那個時候,我就開始認真的學習編舞。
“我從舞者身上了解什麼叫做身體,什麼叫做動作
這麼多年來,我從舞者的身上看到、了解到什麼叫做身體,什麼叫做動作。我在演出的場合、從觀眾的反應,來學習怎麼樣編有效溝通的舞。但是雲門的工作不僅是編舞而已,在這樣的環境裡,70年代、80年代,要管人事、行政,要去募款,對我來講是有點艱難的事情,要對人伸手討錢。我爸爸說的,這是乞丐的行業!
從寫小說的年輕人走出框框擁抱人群
但是我從一個寫小說的年輕人,突然間走出書房,走出房子,去跟人家做訴求,來請人家幫忙。我覺得因為我走出來了,像我從這個紅框框走出來了,那是一個很棒的事情,我開始跟很多人打了照面,我開始認識很多人。
當大家拒絕我的時候,我會覺得很坦然。因為,我小時候,14歲開始寫小說,常常被退稿,所以退稿是應該的。但是有人願意幫助你的時候,要非常的珍惜,那是一輩子的恩情。因為人家來找我做什麼的時候,我也不一定會答應。同時也要意識到那些協助跟鼓勵後面的期待。所以我就揹著這樣的心情繼續走,有時一天工作到18小時、20小時。到今天為止,我差不多每天工作到16個小時。
不只是創作,我要學習生活,學習怎樣變頭腦去創作,其他的事情也要照顧到。為什麼呢?因為……我手頭上捧著是許多舞者的青春。
“我手頭上捧著是許多舞者的青春
當他們的同學都開了舞蹈社、買了汽車、付了房貸,開始住進公寓大樓的時候,雲門的舞者非常辛苦的,一天8小時跳舞,收入非常微薄。我覺得我不能辜負他們,還有其它對雲門有幫助的人,我不能辜負他們的期待。
也許更重要的,我覺得我不應該背棄年輕時出發的那一點點頭殼壞去的…那樣的一個想像,我必須證明我頭殼沒有壞去,我要證明說是你們的頭殼壞去。
但是雲門舞集還是在1988年宣布暫停。
因為我等於一出了學校進入社會,就是進入了雲門這個很奇怪的行業。有時我覺得我好像住在一個洗衣機裡面,迴旋著在那邊攪動著。快樂嗎?沒有想過,但大概還可以活下去吧!我是這樣想的。我一直把自己當做一個雲門的一個小齒輪、一個小棋子。
報紙上登的林懷民和得獎的林懷民,他不會跟我一起回家。我還是過我的日子,我還是做我的工作。因為如果我把自己弄得很大的話,也許台灣容不下我,也許我會離開台灣。我不能想像外國藝術家是怎樣,不是我們在台灣,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環境工作,我覺得我是一個齒輪,小齒輪,我就這樣的工作,但是齒輪也會有疲倦的時候。
因為1983年我創辦了北藝大舞蹈系,雲門與舞蹈系,蠟燭兩頭燒。到了88年時候,我發覺我完全地力竭。同時我要必須面對的是,資深的舞者,當年餓著肚子一起跳舞、一起創團的舞者,他們結婚了有孩子了,我不知道如何安頓他們的下半生。我要面對我自己,當我這麼忙碌,我還能編出更好的舞嗎?
所以1986年,我決定把雲門暫停。88年宣布的時候,整個社會有很惋惜的聲音。
停掉雲門,是我一輩子最好的作品之一
可是我覺得把雲門停掉,是我一輩子裡面最好的作品之一。因為你面對、反省,知道你不行了,我們用兩年的時間執行暫停的計畫,安頓資深的舞者,讓他們找到新的工作,安排年輕舞者到美國繼續學習。
當雲門停掉的時候,雲門手頭上有8國的邀約,從來沒有這麼多。但是不足惋惜,因為8國邀約只不過是坐了很多次的飛機,下來一樣是沒有錢、人更累,所以就停掉了。
1990年我從美國回到台北第二天,一個計程車司機問我說雲門為什麼停掉了?我說,表演藝術在台灣是很難的,我就告訴他很多很多的事。他表示他能理解跟同情,但是我要下車前,他跟我說,林老師,在台北這樣混亂的交通裡討生活,也不好過,每個行業都有艱難的地方。
“台灣需要有雲門舞集,林老師加油!
他說,台灣需要有雲門舞集。車子開走的時候,他喊說,林老師加油!
我站在路邊,非常的慚愧。因為這裡面不僅是自己背棄了出發時那一點對自己的想像跟期待,也背棄了許多支持雲門的人,背棄年輕時覺得要去服務的基層民眾。
1991年雲門復出。我們再度被肯定,我自己也再度肯定這是最好的作品,因為雲門的暫停,成為復出後的雲門最大的資產。
離開雲門三年間,我在東南亞逛來逛去,豐富了我的視野,豐富了我的人生。我們的技術總監到耶魯深造;行政總監到美國拿了MSA。回來的時候,我們不是熱情的頭殼壞去的年輕人,我們好像成熟一點,我們好像有一點專業的概念。同時最偉大的事情是,解散就解散,再了不起再解散一次就完了,有啥米好驚的!(台語,有什麼好怕的。)
台灣人是很棒的!我是被基層觀眾訓練出來的
所以復出的雲門希望朝著整個永續的方向來走。這個時候台灣經濟發展的狀況,企業界開始幫雲門的忙。所以今天,在創團的四十年後,雲門二深入偏鄉小城去演出,在大學裡頭駐校。在國泰金融機構的支持下,雲門做戶外公演18年,每一場觀眾至少3萬,有時到8萬人。這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個舞蹈演出,秩序井然,離開的時候,廣場上沒有一張紙屑。台灣人是很棒的,這裡面也代表著一個大家對精神生活的需求,我覺得我要做的更好。
在國外常常有人問我,你到偏鄉演出,你到南部、到台東演出,是不是推另外的節目?不是的,一樣的節目在紐約、莫斯科、巴黎演出,因為台灣人就是這麼的棒!
我必須說,90年代以後,國際上一直愈來愈覺得我是一個好的編舞家,我是這幾萬觀眾訓練出來的。為什麼呢?因為全天下沒有不好的觀眾,只有不好的演出。在戶外幾萬人的場合,如果你不是拿出讓他目不轉睛的作品的話,小朋友就開始鬧,大人就走掉,我要把觀眾耗在那裡,所以給我最大的考驗。
所以只要是能夠通得過戶外演出幾萬名觀眾,紐約時報也要買單!是的,我是這些基層觀眾訓練出來的!
“多謝你美麗的藝術
今年四月,我參加大甲媽祖的繞境,在溪州,一個早上3點鐘黑曚曚的。遇見一位農村婦人出來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多謝你美麗的藝術(台語)。一句話,從基層的朋友講出來。我覺得啊~40年的辛苦,可說能夠求魚得魚,能夠這樣子的頭髮白掉,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心中自在無罣 到哪裡都一樣
前幾年我到印度菩提迦耶朝聖,那是佛祖得道的地方。菩提樹枝葉扶疏,大概就是這個廳堂的大。廟關門的時候,我走出來,突然後面有人問我,你是台灣來的嗎?我回頭一看是位喇嘛,可是一口漂亮的普通話。
我請他到路邊的茶座去喝茶,他告訴我,他是山東人,為了想當喇嘛,就幾年的時間打工到了拉蕯在廟裡頭幫忙。然後他想見達賴喇嘛,就從拉蕯往尼泊爾走,到了邊界被解放軍捉回去關了一年,放出來,他繼續走又被捉回去關了一年多,他第三次偷渡成功,他見到了達賴喇嘛。
我問他,你現在做什麼?他說,我想回西藏。我說那你不是又要被捉起來,被捉起再關起來?他說,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我離開他之後,回過頭去,我看到他把桌子清一清,在樹下,印度一月的寒冬,他躺下去,把袈裟一披,他睡覺了。
原來把對自己,那個「我」的慾望降到最低的時候,沒有不可能,人生沒有任何的限制,年輕的時候去撞擊,去認識自己,檢討、反省、往前走。是的,人生不設限的,除非你給自己製造障礙。
年輕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做勇敢,不要害怕
今天很高興見到很多年輕朋友,我們白頭髮的人講的,也許是另外一個,但是我們相信每個時代都有它的限制,可是那個限制是你主觀的認定,不是外面加諸於你的。
最後,我想告訴年輕的朋友們,年輕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做勇敢,不要害怕。
TEDxTaipei 策展人筆記
Behind The Scenes
幕後花絮
極簡開場白X我是林懷民
林懷民的演講,一身簡單的黑色衣褲,一走上台,不加任何頭銜的自我介紹詞:我是林懷民。非常簡短、直接,但謙卑、輕軟語氣裡的堅定,這時你已經可以感受到:這是一位Master級的大師!
我是寫email邀請林懷民老師到TEDxTaipei演講,他回覆同意要來,大家真的非常開心。跟老師第一次碰面,約在雲門舞集的辦公室。以前都是在舞台上看到他,有種遠望的崇拜,和老師面對面時,眼前是一位身形削瘦,說話聲音非常宏亮的長輩,感覺很奇特。
他一進來就招呼大家「來!坐下」,聲音出奇宏亮飽滿。我們坐在對面,看著他開始吃著今天的第一餐─一個三明治。
設計演講主題X 鼓勵年輕人走出來
林老師很直接切入主題,「你想要我講什麼?」
當時我覺得現在年輕人很悶,希望老師能鼓勵年輕人走出來,參與這個世界,參與這個時代的改變,參與自己的生命。
討論演講主題的過程中,林老師丟出很多問題,反問我們的看法,也告訴我們他的想法。林懷民老師的身形瘦小,但聲音非常非常的宏亮,這點讓人印象深刻。
我記得當時跟他提到,TEDxTaipei遭遇到很多困難,包括要去找資金、找資源、求人等等困難,特別是像我們這種很年輕的人,常常會覺得要去求人家,人家根本不信任你,有時自己會很氣,很想放棄算了,說著說著突然聽到「啪!」一聲巨響…
拍桌怒斥X啪!這點小挫折算什麼困難
林老師突然很用力拍了桌子,一聲巨響「啪!」打斷我還沒說完的氣餒與失志….
「雲門舞集當初是從鐵皮屋開始做起來的,以前我們是到一個地方、搭一個棚子,一路做到現在,你只要繼續努力做,支持就會來!」他的意思是,我這樣都撐過來了,你這些困難算什麼!
林老師猛然拍桌子的訓誡,大家都有點被嚇到。
然後空氣凝結了,在大師面前不知道接下來可以問什麼,面面相覻很尷尬,此時諸如像「難道老師您都不會累?」這樣的問題,都是毫無意義的。
耳提面命 X 18分鐘就是18分鐘,誰來都一樣!
林老師強調,「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夠降低自己的標準,一個活動18分鐘就是18分鐘,不要因為這個人是陳水扁、是馬英九,你就給他3個小時!我上去講,絕對不會給你多拖一分鐘,多拖一秒鐘!」
「一個策展人、一位編舞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抓住最中心的那個標準,然後你要把你那個標準設計出來,而且很有權威地對大家說,就是這個樣子,不容侵犯,這樣子別人才會尊敬你。因為今天不管是歐巴馬,或是柯林頓來都是一樣的規格。」
正式活動那天,林懷民老師很準時來到現場。很不幸的,我們的活動流程Delay了,而且超過一個小時,老師非常不開心,他很直接告訴我, 「不是叫你不能夠Delay嗎?這樣子會拖到我下一個行程!」
輪到林懷民老師快上台時,前一位講者是吳興國老師。
我與兩位大師在一坪大的後台空間裡面,林懷民老師在靜坐,吳興國老師也是閉目養神,後台的空氣完全是凝結的,兩位大師不動如山,準備要去做同一件事情。
我問了他們要不要喝水。
兩人鎮定,不語。
吳興國老師先上台,講完離開,接著林懷民老師上去了,講完也準備離開。林懷民老師下台後,我尾隨在後向他致歉,「謝謝老師,真的很抱歉。」
演出前大禁忌X絕對不要跟準備上台的人講話
這時,林懷民老師睜大眼睛,很認真地跟我講,他的眼晴睜得很大很大,「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跟你說,絕對、絕對不要在後台,跟準備上台的人講話;還有,我不是叫你不要Delay嗎?我不是叫你每個人18分鐘,就是18分鐘嗎?你看看我的時間,18分鐘零1秒。」然後他講完,就走了。
TEDxTaipei 策展人筆記
林懷民老師不在乎你是一個沒有太多經驗的年輕人,但他很在乎的是,要把這件事情做好,達到那個標準。我相信他對任何一個人應該都是這樣的態度,說相同的話。
他會很直接的跟你說,你哪裡做錯了,你哪裡需要改進。
林懷民老師到TEDxTaipei演講,給我上了很重要的一課。
一直到現在,我還不敢寫信給他,因為心裡始終覺得,很多事情自己沒有掌控好,自己沒有做到那個標準。林老師嚴厲、直接的教誨,每一句話都很有分量,擲地有聲,深刻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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