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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9月11日 星期四

【閱讀書摘】哀傷書

你說,近日你有遲暮之感了,
但我無疑是年輕的,
你說,我應該盡快把你忘記,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說你對不起我。

我想著你說過的話,彷彿看見我們的往事,
經過回憶的渲染和幻想的鋪排,一如水中之月碎而且多,充滿了整個水面。
我把手探入水裏撈尋,開始明白最美麗的世界,永遠只可存在於心中。

 
--<哀傷紀>


哀傷書02

2006年5月,星光找到我時,我在醫院的深切治療室。因嚴重缺血導致器官衰竭性昏厥,被送院急救,輸了五包血,插了喉管,接上生命維持器。

醒來時只意識到痛,和有個光頭人站在我床前。沒有看到我期盼的發光隧道,那些死過的人說會看到的。有種嘟、嘟,和呼嗤呼嗤的怪聲。喉嚨很痛,我想動,但手被縛在欄杆上,那光頭人俯前按住我的手。是星光。星光怎會在這裏出現?然而是鄭星光沒錯。護士過來調整管子,那呼嗤呼嗤是輸氧管泵氣的聲音。星光又握握我的手便離去,他臉上有濕痕,香港在下雨?

次日轉到普通病房,拔喉管時傷了喉嚨,發炎,多天不能言語。

那是舒適快意的日子。睡睡醒醒,看窗外晴晴雨雨。人輕盈到像喝過孟婆湯,前生的事都淡忘。

每天有個年輕女生來給我拍痰,教我用拐杖走路;有營養師來問各種飲食問題,有教會的人來跟我談心;有實習生來把我當「重度貧血」的教材,做各種測試、記筆記。我會想起那輸入我體內的五包血,捐出那些血的五個不知道名字的人,像我有五個家人在外面的茫茫人海走著活著。

有時星光與我父母同來,有時單獨來,捉住我的手說話。說那天以為我會死,又說你怎麼沒好好照顧自己。

我想說話,但喉嚨痛。

星光的獨白持續了多日。說這次來香港本來逗留一天就去尼泊爾,去加德滿都的高班寺閉關。在機場時心血來潮打個電話到我家,發現號碼失效也不死心,翻電話簿有我父親很久以前給他的辦公室號碼,試撥,居然通,找到我父親。一聽說我的事,連酒店都沒去帶著行李就直接到醫院來。

也許是我們的緣,他不只一次說。

又說是母親去世後第一次出門。轉行做了財務顧問,一年到頭忙。當年用母親骨灰做成的兩尊小佛像,拖了很多年沒有處理。「你還記得我女兒?你上次看見她八歲?九歲?她很慷慨,資助我路費,讓我去趟尼泊爾——」

我出院,回到冰冷的人世。

星光給我看那些用骨灰鑄成的一吋見方的小佛像,藏語叫「扎扎」,是藏傳佛教的冥想用品。一尊想放置在大嶼山的寶蓮寺,一尊在尼泊爾的高班寺。

為甚麼要那樣做?我好奇問。他說是讓先人和後人得到寺院的賜福。

千禧年因偶然的機遇,開始跟一位密宗高僧修行,覺得很好。「解答了我對人生的很多疑問。」

甚麼疑問?我問。

人為甚麼活。

為甚麼?

為了學習。星光說。

為我的事他延遲了行期。

適值雙親這時有事先安排好的遠行要去,星光應他們的要求住在我家,肩負起照顧之責。

我笑他是「大肚腩保姆」、「史力加」。

「我是照顧人的命,你是被照顧的命。」他嘆氣。

七歲起做家務,照料弟妹,練了一身本領。親族中有長輩生病,父親便派他去伺候。母親因糖尿病腎壞死、中風癱瘓,兄弟姊妹沒人肯擔責任,他擔起來,十六年來每天抱上抱下,接送去醫院洗腎,服侍一日三餐、洗臉洗身、大小便排洩各貼身事務。

本來還能長命些,他說,他應空軍之聘去達科塔州擔任短時期的飛行訓練官,母親在親戚家暫住期間,跌一跤傷了髖關節,身體自此弱下來。有次到醫院洗腎後腦出血,昏迷不救——

他是個稱職的保姆,一天兩次替我手背上的輸液管傷口換藥,量血壓、量體溫、定時送來配好的維他命丸。每天偕印籍小妹上街市買食材,回來在廚房斬肉劏魚,灶火熊熊大煮補身的雞湯魚湯、花膠魚肚、豬腳雞腳。還嫌不夠,打越洋電話到美國向一位中醫朋友取經,做乾燉雞汁、阿膠湯、北菧黨參茶。豬肝湯卻是他祖母的土方,早上還沒下床他已將前晚泡好的豬肝水滾成湯,用托盤捧到我床前,說是他家中的女性來月事,他祖母必煮豬肝水補血。

看我腳力恢復些,便陪我每晚飯後散步,走附近的住宅街商店街,挑有樹的陰涼處。香港的暮春天,對他來說太熱,不斷用隨身的毛巾擦大滴淌的汗。又怕背肌上的幅員廣大的紋身嚇著了路人,而只穿長袖衫。學佛後去刺的葛飾北齋觀世音紋身。

我有種deja vu,這樣和他肩並肩走路。從那些亮燈的窗戶下走過,他問我喜歡暖色燈光還是冷色燈光。將來想住怎樣的房子,摩登的?古典的?是他當年就愛問的。

二十年沒有多長,不夠我們脫胎換骨,只夠我們世故些、困頓些、幻滅些。缺少當年的盲目崇拜作為催眠劑,我沒有太大興趣聽他的夫子自述,那些老調重彈的人生觀世界觀。他的窮、事業的一無成就、捕魚生涯的大敗仗,交織出冗長刺耳的旋律,翻來覆去說著一個失敗者的故事……

哀傷紀

  • 作者: 鍾曉陽
  •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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