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窩分類

2014年9月15日 星期一

【閱讀書摘】白髮人送黑髮人


弄花香滿衣:映月古流花藝大師紀瓊的傳奇人生與台灣百年的滄桑印記

  • 作者: 紀瓊/口述, 蔡明憲/撰文
  • 出版社:沐風文化




白髮人送黑髮人

那天是民國九十六年的一個冬天,我如同往常一樣,在家中忙著自己的花材。當時已經八十幾歲的我,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但比起一般老人來說,我算是健康的,還可以教授插花以及太極拳。那天,我就在我的工作室裡忙,一早外頭的門忽然被開啟,看著我的幾個孩子偕同親友們個個表情嚴肅,女的穿黑衣、男的穿素色西裝進到家中,眾人間惟不見我親愛的四子。但見領頭的正是我四媳婦小燕,當時我心中就閃過一道悶雷,我知道有非常糟的事發生了。


我那不幸的四子,已經因為癌症病逝,並且依照他的遺言立時火化了。

說起我第四個兒子,他是我六個孩子中最照顧我的。當然,我的每個孩子都對我很好,但因為地理因素及事業忙碌,平常是連見面都很難的。只有這第四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令我感到又再次回到小時候在大雅家中的那種氛圍。

四子張子寬,原本在台北邊當老師邊協助兄姊的事業,後來幾個哥哥都離開台灣,只剩他還在我身邊。那時候,我女婿在著名的松下電器服務,後來決定出來創業,我四子就和他們合夥,共創了吉嘉電子。公司的經營一開始都是很艱辛的,吉嘉電子初始也只有四、五個員工,子寬當時仍繼續當老師,以業餘的形式幫忙。那年代,當老師的有諸多限制,連出國都需報備,而吉嘉電子是家貿易公司,卻經常有出國的機會。之後隨著公司業務越來越大,吉嘉電子想要回饋家鄉(我女婿是台中潭子人),便決定在台中設立新工廠。於是,我四子也就毅然決然辭去教職的鐵飯碗,帶著妻兒一起回台中,專心經營事業、從事貿易。

大約就在那時,我和媳婦小燕就更加密切地互動。

當時我已經七十多歲了。有一次因為意外跌倒傷到脊髓,嚴重到全身不能動彈。原本個性還很倔強、不想讓兒女照顧的我,也在那段時間不得不搬去豐原,和我四子一家人一起住,那段時間是我人生很幸福的時光之一。
說起四子和四媳對我的照顧,真是沒話說。那時候我因癱瘓什麼事都不能自理,我那媳婦天天幫我把屎把尿,照顧我的生活起居。後來我花了半年以上的時間復健,終於可以逐步站起來。但終究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們堅持我一定要和他們一起住,所以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就和四子一家人享受著天倫之樂。

說實在,他們一家對我的照顧實在太周全了,我衷心感激。只要我有任何需求、反應一聲,我兒子會立刻幫我準備周全。我擔任花藝協會老師還有教授太極拳,每當有什麼集會活動,子寬和小燕就全力幫我張羅,訂場地、布置會場、聯絡學員、現場接待等等。有他們在,我總是可以風風光光,活動精采,有內容,讓所有學員都感到滿意。每次慶祝酒席,我和學生們熱熱鬧鬧,之後也不用煩憂,後面的帳單以及善後事項,我兒子都會幫我料理得好好的。那時候我開始興起想要出書的念頭,我想把我們花藝協會的作品集結成冊。我一說出想法,兒子就立刻去辦,從聯絡出版、印刷、撰寫、搜集學員資料以及整理照片等,他都辦得好好的,最後把成品拿到我面前。他的孝心讓我非常窩心;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直到民國九十六年春天,忽然有些奇怪的地方。先是我兒子說,他要去美國長途旅行,後來,我就有好長一段時間看不到他。

有一天他終於現身了,面容看來有點憔悴,我做母親的怎會看不出兒子生病。我當下就問他怎麼了,他「誠實」告訴我,他最近的確腸胃不適,必須常跑醫院,但都是一些長年宿疾不是大毛病,治治就好;也順道跟我說,他這幾個月會常跑醫院治療不能常來看我。那一年開始,我就沒和子寬、小燕一家一起住了。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我已經很少看到我第四個兒子了。雖然我幾個兒子都長年在海外,原本就不常見面,相對來說,四子已經是常見面了。但我那段時間還是眼皮直跳,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

直到十一月那天,小燕穿著黑衣,帶著一眾親屬過來。

當他們集體跪在我面前那一刻,什麼話都還沒說,我就已經流下了眼淚。我已經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個兒子,只是這段過程仍是聽我媳婦娓娓道來。
那年四月,四子因為身體不適去醫院健康檢查,才驚訝地知道,自己得了胰臟癌,必須立刻住院。為了避免我擔心,他和媳婦聯合騙我說他要去美國,其實是去開刀。手術後,危機暫時解除,但身體仍很虛弱,就在那時候,兒子回來看我,騙我說他腸胃不好,所以以後要常去醫院。然而當時,胰臟癌已經蔓延到其他器官,他的手術只是割除癌的病灶部位,無法阻擋全身癌細胞的擴散。之後,他就必須常跑醫院,乃至於最後只能住在醫院。直到那時候,他還是完全不跟我透露一點他得了絕症的消息,相反地,他三不五時還會來電和我聊天。「媽,妳今天過得好不好啊?」「媽,天冷晚上要多蓋些被子,不要著涼。」說些讓我放心的話。

到後來,他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然,住進加護病房,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但每當要打電話給我時,還是強打起精神,跟我「報平安」。那段日子,我次子剛好回台,負責照顧我四子,其他親族也都陸續知道他得了癌症即將過世,但全部的人都受我四子的懇切要求,大家口徑一致,統統對外封口,不讓我知曉這件事。病危時,我兒子在台大醫院,所有的救治都已經無效,他被轉去安寧病房,準備交待遺言。他臨終叮嚀我媳婦,把他們豐原的家改造成方便我這老人出入的樣式,也開始安排外勞將來照顧我。在他生命即將結束前,他最關心的還是我這個老媽媽。

他的後事依照他的吩咐,不要舉辦儀式,不要立牌位,二十四小時內就火化。他連一張訃聞都沒發,但因為平常做人做事很成功,在他火化的那一刻,竟有超過兩百個人過去弔唁。

就這樣,他都已經火化了,我還不知道我失去了心愛的兒子,直到後來他們全體跪在我面前。

那天大家都哭了,但我的責任未了。我知道我兒子不願意把病情告訴我,就是怕我擔心,那我就來完成我兒子的遺願,讓他放心。媽媽我還是會勇敢地活下去,帶著你孝順的記憶,我會堅強,不會倒下去。

我決定該哭的哭,該做的事還是要做。那天晚上我還有課,就緩緩地站了起來,告訴媳婦和眾親友們,你們休息,我要準備去上課了。

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我穿好衣服出發,走向救國團的教室。

轉身之後,他們沒看到的是我那老淚縱橫的臉,而那淚水,直到今天,在心中都不曾停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