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柯特勒一直在思索該怎麼製作那件大衣。一個點子在他腦海中成形。五十五歲的他後繼無人,很清楚自己是柯特勒家族操刀揮剪的最後一人。自己兩個已經成年的兒子無意繼承衣缽──而且為什麼要?高級手工訂製男裝是一門日薄西山的手藝,廉價的海外生產和消費者對名牌的迷戀,已經擊垮了訂製西服這一行──何況沒有年輕人願意耗費時間學習手藝,都注定它明日黃花的命運。
如果他挖空心思,使出畢生絕活來製作這件大衣呢?如果他領導深受他信賴的工作室團隊,完全以手工而不用一丁點機器來縫製呢?如果他搜羅最巧奪天工的材料來製作呢?不錯,他已經有了那塊小羊駝布料,但如果其他配件也能達到十全十美的地步呢?他用來製作這件大衣的一切細節,都會來自和他一樣講究品質、追求完美的師傅。
藍伯特來量身時,柯特勒開了一瓶酒──口感滑順的新南威爾斯夏多內白酒,然後把他的憧憬告訴藍伯特。
「我相信你,放手去做。」藍伯特說。
然後,他把他的美國運通頂級黑卡,遞給這位裁縫師傅說:「需要什麼儘管用。」
當時,他並沒有問──他也永遠不會問──這件大衣要多少錢。
於是,柯特勒開始搜羅他所需要的材料。有些得來全不費工夫,比如他已經有的優質絲線,和凸顯衣物版型必要的頂級馬海毛帆布。
不過,襯裡比較麻煩。他手上現成的布料不能用,它們是嫘縈混紡,耐穿、實用是沒錯,但這件大衣的目的不是耐穿,而是講求精緻。毋庸置疑,裡布非得是絲料不可,而且不是隨便什麼絲布都行,舉世只有幾家公司生產柯特勒想要的那種品質的絲布,愛馬仕就是其中之一。他在考慮,是不是該把幾條精緻的絲巾縫在一起。史蒂芬勞‧尼治是另外一家,柯特勒店裡就有販售史蒂芬勞的領帶。或許,他可以把幾條拆開,拼縫成裡布。接著他又想,為什麼不乾脆直接問史蒂芬勞,看他肯不肯賣他一段絲布?
柯特勒和這位莫測高深的佛羅倫斯男裝設計師有多年的生意往來,他認識這位設計師在墨爾本的經紀人,因此致電問他,史蒂芬勞可不可以賣他一點絲布。經紀人說,絕不可能,尼治先生絕不會答應──絕不可以把它用作襯裡。柯特勒明知這名經紀人根本連問一下設計大師都不願意,但他還是不斷努力。
柯特勒說:「告訴他這是為了要製作一件小羊駝大衣,全部用手工縫製。」他認定史蒂芬勞會欣賞這種精益求精的態度。「告訴他,這件大衣將會是最高級的品質,向他說明它是海軍藍。」只要顏色能和布料色調搭配,裡布的具體細節,他樂於遵從尼治先生的高品味。兩個月過去了,什麼消息也沒有。然而有一天,他接到了電話,是那名經紀人打來的,他一副跌破眼鏡的樣子告訴柯特勒說,尼治先生答應賣給他足夠做一件長大衣的絲布,但他堅持要求絕不能告訴別人,而且下不為例。
我們都是亞當的子孫,可是絲綢卻造成了差別。
──英文諺語
在佛羅倫斯皇宮內的精品店
我坐在深橘色的新幾內亞鱷魚皮製單人沙發椅上,等著史蒂芬勞‧尼治,這輩子我恐怕再也不會有機會坐到像這樣的沙發,因此我特別仔細觀察這十字格紋的柔軟皮革,還有那幾乎說不出名字的顏色──柿紅,或者該說是更偏向辣椒粉的紅色?這沙發和其他類似的椅子,成對放在尼治同名精品店的大理石磚地板上,精品店非常戲劇化地位於托納布奧尼宮(PalazzoTornabuoni)以前的軍械庫,在佛羅倫斯最高檔的購物街上。這座十五世紀宮殿的上層樓層收藏了許多藝術品,原是文藝復興時代教皇的家,最近卻被改為私營住宅俱樂部,由四季飯店經營(俱樂部會派瑪莎拉蒂跑車到機場迎接住客)。既然這裡樓上有這樣的鄰居,再加上整條街上都是寶格麗、古馳、路易威登和卡地亞之類的名品店,尼治二○○九年把旗艦店開在這裡的用心也就不言可喻。這地點正是攔截顧客的好地方──想想油國親王,他們都深愛這位六十一歲設計師精緻的手工男裝。
從我的座位上,可以看到尼治二○一一年的春裝系列,有條不紊、整整齊齊地陳列在光滑的胡桃木桌上和高大的衣櫥裡。紫黃條紋的埃及棉長袖襯衫、鴕鳥皮飛行員夾克、輕如皺紋紙的羊毛西裝、細長的尖頭鞋,還有放在托盤上排成螺旋形,按顏色分類的絲質領帶──全都由銀白色的象牙雕刻和生氣蓬勃的蠟製大瓶熱帶花卉烘托。一名衣冠楚楚的店員雙手後背地站著,另一名警衛則在門邊打轉,雖然兩人方才都對我微笑,但我心裡總有個感覺,他們對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心存懷疑。在三月下旬這個異常溫暖的上午,店內沒有客人。我在四方的沙發椅上換了個坐姿,輕輕搖晃我的腿。屋外教堂鐘聲響了,成群結隊的觀光客走過,要前往就在幾條街外的聖母百花大教堂。
接著,尼治到了。他昂首闊步走進店門,就像歌劇一般音效十足。他的身材矮小、厚實,一頭如鬃毛般的壯觀銀髮向後梳,長度超過他的領口,留著絡腮鬍,無框眼鏡後面則是眼神活潑的深色眼睛。他深藍色的羊毛西裝線條流暢,剪裁恰到好處,使他的雙肩益發寬廣,而豐滿身軀則顯得修長,感覺就像穿著西裝的熊。
「努─南女士,」他宛如唱歌般拖長聲音,最後形成一聲嘆息。我起身和他與打扮整齊的菲利波‧尼治(FilippoRicci)握手,二十七歲的菲利波是尼治的兒子,也是公司的研發經理。他站在父親身旁,看起來很有效率,一臉清新。我坐回座位,尼治在辦公桌前坐下,菲利波則坐在我旁邊,由黑色的皮護套中拿出iPad,放在膝蓋上。
「妳不介意我吸菸吧。」尼治邊說,邊由菸盒拿出一支菸,一手朝天指著十二公尺高的鑲嵌玻璃板說:「這是挑高屋頂。」一位優雅的金髮婦女,把用極小瓷杯裝的咖啡放在尼治的桌上,靠在他的右手邊。他望著手,深深地吸了一口菸。
「所以……」他說。我花了好幾個月,用電子郵件安排這場會面,到現在還不太能確定他願意接受什麼程度的訪問。我希望至少能和他談二十分鐘,於是我清了清嗓子,問他當初怎麼踏進男裝這一行。自幼在佛羅倫斯成長的尼治一向就愛塗鴉,總愛在作業本上畫些小人、佩斯利螺旋花紋(paisleys)和渦紋。他對領帶,也有不尋常的迷戀──說得精確一點,他愛的是愛馬仕的領帶。到了二十歲,他已經蒐集了一百五十條領帶。他從事服裝業的母親看出端倪,建議年輕的尼治把自己的畫作用在領帶上,於是他開始製作絲質領帶,而且無法克制。
他告訴我:「就像著了魔一樣。」
即使在四十年之後,每一條領帶的設計,依舊是由尼治用鋼筆在紙上亂塗、亂畫開始的──往往是在深夜、在繚繞的煙霧之中,伴隨著歌劇的音樂。他的領帶完全是手工製作,只用最好的生絲和最耗費力氣的印染程序。成品鮮活、生動,令人愛不釋手:明艷、柔軟、纖細,卻又實實在在可以打出飽滿的溫莎結,結的下方擺出權威的酒窩。這位設計師的領帶,從兩百美元的基本款,到高達三萬五千美元的限量鑲鑽款任君挑選,許多領帶行家都認為是舉世最佳逸品。
尼治說:「我最陶醉的……就是設計領帶,讓我有機會擺弄色彩和織布的剪切。我不是藝術家,我沒有天分,我是布料的技師,而且我不得不說,從頭到尾我什麼都包辦,這是這一行的特權。」
尼治由領帶發展到最精細埃及棉的襯衫,襯衫上全都有他招牌的八角珠母貝殼釦,領口和袖口也有對比的防偽線。他還把產品擴展到鱷魚皮帶、白金袖釦和絲質睡袍。每一件產品,都是一次一件,由兩百名師傅的團隊縫製,不是在佛羅倫斯城外設計師自己的小工廠,就是在附近的工作室。
尼治代表的品質與義大利製興起
就像其他由佛羅倫斯起家的服裝界前輩──薩瓦托‧費洛加蒙(SalvatoreFerragamo)、古奇歐‧古馳(GuccioGucci)、艾米里歐‧璞琪(EmilioPucci)和羅伯托‧卡瓦利(RobertoCavalli)一樣,在尼治成長的世界裡,對藝術手藝的欣賞是家常便飯──不只是在市中心的藝術、繪畫和雕刻上,而是在阿諾河(ArnoRiver)碧波上狹窄的工作室裡。在奧特拉諾(Oltrarno)區,鞋匠、雕工、裁縫、織工和金匠,全都延續了中世紀手藝公會傳承下來的技術,而這些公會原本就是為了保證工藝的品質而成立。前輩們的技巧,使得佛羅倫斯在文藝復興時代成為時尚和風格的中心,這樣的地位一直保持到十七世紀,才讓巴黎搶了風頭,在所有的文化事務上占了先。
一九五一年,當地精明的草帽出口商喬凡尼‧巴瑞斯塔‧喬奇尼(GiovanniBattistaGiorgini),決心要讓佛羅倫斯重新在裁縫界占有一席之地。因此,他在宅邸內舉辦一場小型服裝展,並且邀請美國服飾商參加。剛看完巴黎服裝展的八名買主,和一名《女裝日報》的記者在回美國之前順道來訪。《女裝日報》在頭版登了一篇關於這場展出的文章,並且報導義大利風格的興起。
一九五二年七月,喬奇尼又在皮堤宮(PalazzoPitti)裡的「白色沙龍」(SalaBianca)舉辦規模更大的服裝展,原本掀起的義大利服裝漣漪,到此時已經擴大為浪潮。買家為這些精緻又舒適的服裝驚艷不已,同時也為整個場面、食物和宴會大開眼界。再加上,這些服裝只需要法國時裝的一半價格,還有一些參展的設計師和裁縫師,包括西默內塔‧維斯康提女伯爵(ContessaSimonettaVisconti)、喬凡娜‧卡拉琪歐蘿王妃(PrincessGiovannaCaracciolo)和艾米里歐‧璞琪侯爵,都是貨真價實的貴族──即使如服裝史學者尼古拉‧懷特(NicolaWhite)所指,其實其中有些貴族在戰後財務困難,不得不出此下策。
一個燠熱的七月晚上,在曾是貴族國王宅邸的宮殿裡,坐在白色舞廳水晶和黃金燭台下,美國買家為喬奇尼領先時代的行銷手法目眩神迷──師傅的手藝、傳統和起源,全都扮演了一部分的角色。「義大利製」於焉興起,接下來六十年都一直是品質、高雅和鑑賞力的保證標籤,為你蓋上了簽證戳章,讓你通往甜蜜的時尚國度。
有才華又是行銷天才
一九五五年,皮堤宮服裝展吸引了五百名買家和兩百名記者。男裝展則在一九七二年開始,尼治也參加了這次的展出,推出他的第一批領帶系列作品。尼曼‧馬可斯百貨下了訂單,波道夫‧古德曼(BergdorfGoodman)和哈洛德百貨亦然。接下來三十五年多,尼治也一再證明,他不但是才華洋溢的設計師,也有靈敏的行銷直覺,對開闢新的財源很有心得。他是第一批進軍中國大陸的歐洲精品品牌之一,一九九三年從上海登陸,接著在北京、成都、杭州、澳門和西安都有設點。
他說:「人人都覺得我去中國是瘋了。」
二○一一年夏,尼治在全世界都開設了精品屋──有些是自有的,有些則是授權,但店內裝潢都統一,永遠是鱷魚皮沙發、深色木材和瓷磚──所有店面都要有高級男性俱樂部國際分店的感受。他那些經常出沒流行地點的顧客,總會找到他的分店,而尼治可以從他們在哪裡下單,而得知他們的旅行路徑。
尼治說:「我們在洛杉磯比佛利山已經開了一家分店,今年秋天還要再開一家,規模比原先的大得多。菲利波,拿給她看。」菲利波輕敲iPad螢幕,然後把它轉向我。「是比佛利山最家喻戶曉的地方,」他說。
我認出那楔形的店位於羅迪歐大道(RodeoDrive)二號,已故義大利著名服裝設計師吉安弗蘭柯‧費瑞(GianfrancoFerre)精品店原址。
小眾其實不小
尼治不願說他的客戶有些什麼人,但據報導,埃及前總統穆巴拉克(HosniMubarak)、已故南非前總統曼德拉(NelsonMandela)、影星湯姆‧克魯茲(TomCruise)、勞勃‧狄尼洛(RobertDeNiro)、戈巴契夫(MikhailGorbachev)、汶萊蘇丹和孟加拉的穆薩王子(MoosaBinShamsher),全都穿著尼治的服裝。不過,尼治大部分的忠實顧客並非名流,他們是隱姓埋名的低調富豪,全都對他精心製作的領帶由衷喜愛。
尼治說:「我為不需要我衣服的人設計衣服,他們想要一些特別的商品,沒想到一試就成了我的主顧。因為他們覺得穿得舒服,所以上癮,想要擁有我的作品。」
即使在經濟衰退,絲、棉、羊毛和皮革的成本高漲之時,尼治的帝國依舊成長。二線品牌忙著降低成本、偷工減料,希望沒有人會注意。尼治的做法正好相反,他設計出更需要精雕細琢的產品,材料更講究,也更小眾。
他告訴我:「就算我的顧客遭逢危機,也照舊會為了讓自己愉快,做他們想做的事。他們依舊想要感受到那股活力、那股力量。你依舊希望自己看起來好看。而且坦白說,如果你有十億美元,就算損失五億,你的生活方式依舊不會改變。」
到了二○一○年,全球名牌精品的業績再度揚升,主要是因中國經濟呈兩位數字的成長,以及美國和一些歐洲市場的復甦跡象。二○一一年,亞洲百萬富翁的人數超越了歐洲,而且預期很快就會超越美國。到二○一二年,中國消費者已經占全球精品業績的二○%以上。讓尼治感到欣喜的是,中國男性正是這波消費熱潮的驅動者,他們每年付出十一億美元購買高檔服裝,而且他們的口味也正在改變,以往中國人迷戀一眼就可看見名牌標籤的服飾,如今卻講究師傅的手藝,對產品背後的傳承發展出更深入的了解和欣賞。
絲織大師論奢華
「我的生意在亞洲簡直是紅火得不得了,」尼治雙手在空中揮舞著加強語氣。
不過,在有些地方,尼治這個品牌的表現卻不佳。「佛羅倫斯的人進來逛逛之後總說:『尼治,你的店是給新貴花錢的。』我總回答:『是啊,因為老財主都不消費!』大家都說佛羅倫斯的人『手短』,這裡有很多貴族,但他們不買東西。」
尼治哈哈大笑,又點起另一支香菸,我向他提起藍伯特大衣的襯裡。
「對,我記得柯特勒問我要布料這回事。我從沒有這樣做過,把我的襯裡給別人,但柯特勒先生很親切,是個好人,是貨真價實的裁縫師傅,這樣的人已經沒剩多少了……妳知道,」他繼續說:「我很樂意讓妳看看我的領帶和襯裡在科莫(Cumo)製作的情況,如果妳有時間。」「榮幸之至,」我說。
「妳可以看到我們為那件大衣做襯裡的地方,這是科莫最後一家只用手工印製的工廠。」
菲利波和尼治用義大利文說了一段話,我聽不懂,接著他們用手機撥電話,掛斷後又熱烈地討論了一下,接著又打更多電話。
「好了,就這麼說定了。」尼治終於把電話放下來,告訴我說:「妳今晚搭火車,由我招待。」
就在此時,尼治眼睛一亮,他看到一位身材結實的老太太走進大門。
「啊!」他站起來,親切地招呼她。
「尼治先生,」她說。兩人用義大利文溝通,她離開後,尼治告訴我,她是他手下的裁縫,最近才剛退休。「她正好走過店門口,看到我在裡面。我從來不到這裡來。她很高興看到我,想和我打聲招呼。她在我這裡工作了二十二年,是個很好的女人。」
尼治的手機又響了,趁著他講電話,我趕緊翻看我的小筆記。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比如他怎麼為「奢華」下定義。尼治放下手機,瞇著眼睛,吸進一口菸。
「我想妳是作家。感謝上蒼,不是記者,」他把背往椅子一靠說:「妳一定不會相信大家一再重複問我的問題。『尼治先生,「奢華」是什麼?尼治先生,你怎麼為「奢華」下定義』?」我趕緊把筆記本放在膝蓋上。
「『奢華』這個詞的味道,已經被稀釋了,」尼治說。於是,我明白無論如何,他都會對這個問題發表高見。「五、六年前,我到莫斯科參加一場談論奢華的會議。我在演講時告訴聽眾說:『我很遺憾要告訴各位,再也沒有奢華了。奢華已死。』大家都很吃驚,我告訴他們,有些公司明明對奢華的含義一竅不通,卻濫用這個詞。我說,我們需要一個新的詞彙,我建議用『卓越』,這個詞不錯,但現在人人都說『卓越』。」
毋需我催促,尼治就繼續說個不停:「我和朋友札希‧哈瓦斯(ZahiHawass)寫過一本書,叫做《埃及的路克索》(LuxorofEgypt)。哈瓦斯是埃及古物部長,妳知道,就是埃及的尋墓人。他常常出現在國家地理頻道上,就是戴著帽子的那個人。我在書裡說:『奢華,是沙漠中的一杯淡水。奢華是友誼,奢華是愛,奢華是健康。當你筋疲力竭之時抵達山巔,那就是奢華。』」
從非洲狩獵中尋找創作靈感
不過,我也要補上一句,奢華是非常拉風的敞篷捷豹(Jaguar),也就是稍後我坐在前座,由菲利波駕駛,在佛羅倫斯街頭風馳電掣時的感覺。我們跟著尼治一起前往位於市外綠坡的菲耶索萊(Fiesole),他就住在這裡,並在此地設有工廠。他邀我共進午餐。
我們沿著兩旁種著柏樹的長坡道,緩緩繞著S形轉彎,朝薩爾維緹諾飯店(IlSalviatino)而去,這是一座十五世紀的別墅,色如蜜糖,原是一位主教夏日打獵的居處,如今剛改裝為五星級旅館。有三個人加入我們的行列,一位是來自米蘭的銀行家,兩位是尼治的經理,他們刮得乾乾淨淨的下巴,才剛開始要冒出鬍渣。所有的人都穿著修長的深色西裝,也全都打著鮮艷的絲質領帶。
我們被帶到外面的陽台上,坐在白色頂篷下的圓桌前。陽台下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幾何圖案花園,再往外眺望,在乳白色的天空下,整個佛羅倫斯的美景一覽無遺。服務生全神貫注站在白色皮質長沙發旁,只要尼治露出有所要求的模樣,他們就飛奔而至。「好了,要喝點什麼?」尼治問我:「我想,香檳好了。吃點什麼?妳喜歡什麼?」
「喔,我不知道,什麼都好,」我說。
「那麼,讓我來,我來負責。」
我周遭響起義大利文的對話。我啜飲著香檳,向外眺望著遙遠聖母百花大教堂光禿的圓頂,它飄浮在一大片起伏的紅屋頂海洋之上。一盤柔軟的起士麵疙瘩放在我面前,上面有灰綠色鼠尾草當作裝飾。
尼治說:「這飯店一開張,我們都非常高興。」菲利波說:「我們常來這裡。」我明白了,對他們而言,這地方就像巷口的小吃店,是讓他們匆匆解決一餐的地方。
尼治告訴我,他準備在我們所坐的山坡過去一點那裡,開間新工廠。
「它大到夠裝我所有的玩具,」他笑著說。
他說,玩具中包括尼治一家人狩獵得來的戰利品,包括一隻直立的大北極熊、一隻北美山羊、數十隻野熊和非洲大象的象牙。每年夏天,尼治和妻子克勞蒂亞,再加上菲利波,以及現年三十歲擔任公司執行長的大兒子,就會收拾訂製卡其服、皮靴、安全帽和獵槍去狩獵大獵物。(「妳都不曉得要把它們帶上飛機有多困難,」菲利波後來告訴我。)從育空、巴基斯坦到玻利維亞,他們處處留下足跡。
「小時候,只要打獵季節一到,我總逃學,」尼治說:「簡直就像信仰一樣虔誠。我叔祖喊一聲『走!』,我們就上山去了。我總會帶雉雞和野豬回學校,神父就不會那麼在意我逃學。」
每年夏天,尼治一家人都到坦尚尼亞過三週。「我花幾個小時打獵,剩下的時間都花在設計我下一系列的作品。大家總以為我很瘋狂,度假還要工作,但那不是工作。在我看來,那是一種享受。我能夠專心,有清澄的想法,不受裁縫和時尚界的影響。我總選在大河邊的營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們有一具衛星電話,僅限緊急使用。能夠和家人分享我的熱情,和我所喜愛的所有人一起出遊,讓我很開心。」
「今年,我要去坦尚尼亞西部行政區魯夸區(Rukwa)獵史前怪獸,一隻大鱷魚,碩大無朋,」他說,而我得努力壓抑自己爆笑出聲的衝動。「紀錄保持者是菲利波,五公尺半,我要獵到六公尺的鱷魚。獵鱷魚時不能有聲音,連樹枝折斷都不行。而且你得要由一百五十公尺外射牠們的額頭,只要錯過一點,牠們就會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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