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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24日 星期三

肖像



丹裡的肖像

  • 作者: 吳松明
  • 出版社:我們出版

肖像

其實,媽媽很久以前就要我畫一張礦工的圖畫掛在客廳,讓我們知道當礦工的模樣。有一次,她從瑞芳的姨媽家拿回一本洪瑞麟的礦工油畫冊給我,畫家當年住在瑞芳,是大阿姨家的鄰居,所以有這本畫冊當紀念,這也給了媽媽要我像那樣畫一張礦工圖畫當紀念的念頭。

那時,我從美術系畢業沒幾年,畫畫才剛出道,我覺得這樣去拷貝名家的圖畫是不妥當的,況且,我從未見識過爸爸在礦坑內的工作情形,只知道以前他從礦場下班總是穿著一身乾淨的衣服進門,臉上手指也看不出煤炭的痕跡,一點也不覺得是礦工。雖然家裡也有幾種他在地底下工作的衣物和裝備,但一直到現在,憑這些印象,我還不足以為他畫出一張礦工畫來。
此外,在我小時候的印象裡,知道有些老人家去給人「畫像」,這是和「死亡」有直接關聯的。在那個照相機罕見的年代,也許用黑白頭像繪製成置身在氣派大廳裡的模樣,這樣難得一見的盛裝畫像掛在牆上,是他們僅存於世的容顏吧!當然,媽媽也提醒過我要為他們畫一張肖像,可是,我早就想過要畫一張爸爸的頭像,只是沒有把握,也沒有勇氣去做這件事。

爸爸五十幾歲的時候,面臨煤礦業的沒落,他工作的礦坑最後也停採而得提早退休。不再當礦工,爸爸開始學著當板模工,記得我大一暑假跟他一起去做工,那是在鄰近龍洞社區的整修工程,就是用水泥做水溝、駁坎和蓋幾座涼亭的粗工。這些工作都在七月的大熱天進行,我每天的工作是挑砂石、攪拌水泥,然後灌漿到爸爸釘好的板模裡,我們常常從早做到太陽下山,工程進度告一段落才回家。

工頭每天開小卡車來載我們到工地,出門時,除了帶便當和水壺,我還會將炭精筆和削筆刀放進在胸前的口袋,或插在斗笠上。工人大多跟爸爸熟識,也有陌生人。我常常一邊工作一邊觀察,並試著記憶他們的勞動姿態,然後在午休時,看著大家躺在陰涼處休息,我開始用削筆刀從水泥袋裡割取用不完的乾淨牛皮紙,所以他們很自然地成了我的模特兒,而且有爸爸在一旁照應,使我能悄悄地把他們速寫在紙上,這使我每天愉快地帶這些收穫回家,也讓我保持參與勞動的興致。那個暑假結束,我精神振奮地帶了一疊素描習作回學校,但是翻翻裡面,卻沒有一張有爸爸的身影,或偷偷描繪的痕跡。

在我有記憶以前,爸爸已經耕作二十幾年了,他從小得獨立照顧父母遺留的田地。看他走進那片土地的熟悉感,像是接近親人一般,所以我從小跟爸爸下田上山,好像帶我去接近認識和他相依的親人,並且受到他們的庇護。爸爸有時會交代我做些田裡的事,看到我的潦草結果被糾正後的樣子,才知道他的做工細膩而有耐心,即使面對大規模的工作,不囉唆,也很少牢騷,他總是很有耐力地做完,一點也不含糊,跟在他身後覺得很安心,我由此體會到他的工作身影有一種優雅的美感。
後來,我開始喜歡用底片相機拍照,每次回老家,免不了按幾下快門留下家人熱鬧的場面。爸爸種的西瓜園、菜園或是番薯田總是充滿生機,有時他採收回來,會把自己種的最得意的那些擺著叫我拍照,但我怎麼很少為他好好地拍一張照片?大概心裡有一點顧慮吧!

看到爸爸的照片變成一張遺像,一時之間還不知如何看待。那張照片是幾年前大概為了辦證件,他穿西裝打領帶,一臉正經地坐在相館裡拍的頭像。然而,我怎麼從來沒有勇氣要求爸爸像這樣讓我畫一張像,或是拍一張照片?像是上一次,我看著他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隨手在素描本上畫了幾筆輪廓,在深夜的病房裡,卻不敢在白紙上畫出他的眼臉來。總之,我老是在猶豫之間錯失機會,最後還是沒能畫出一張爸爸的肖像。

聽到很多親友都說我長得像爸爸,不像媽媽嗎?我會這樣問,大概跟父母相似的程度會隨著不同的年紀而改變吧!看著爸爸的肖像,也許下次我畫自己的頭像時會想到這個因素,儘管先天已經決定父子相似的程度,但是我們腦袋裡的世界已經不一樣,這是爸爸用他一輩子的勞動所得,讓他的子女讀書識字改造的結果,使我們這一代開始擺脫文盲的家族。

爸爸從來沒跟我說過什麼人生大道理,但是對我而言,看著爸爸勞動的身影長大,他的勞動就是一種道理。即使我生活在外,遇到重大挫折,想到這些,就會使我打起精神振作起來。

當爸爸的真實身影變成了一張肖像,而肖像變成一個靜止的符號,那麼,爸爸也將以這個符號存在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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