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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19日 星期二

【閱讀書摘】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


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

The Forest Unseen: A Year’s Watch in Nature

  • 作者: 大衛.喬治.哈思克
  • 原文作者:David George Haskell
  • 譯者:蕭寶森
  • 出版社:商周出版


有兩位西藏僧侶正彎腰站在一張桌子旁,手裡托著一個黃銅製的斗狀物。彩色的沙粒從銅斗的尖嘴裡淌了下來,有如一股涓涓細流,灑落在桌上,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的線條,使得那曼荼羅圖案變得愈來愈大。僧侶們是從圓心開始著手,沿著以粉筆繪成的輪廓線向外發展,然後再根據他們記憶中的印象將成千上百個細部填滿。
 
圖案的中心有一朵象徵佛教的蓮花,其周圍則環繞著一座精雕細琢的華美宮殿。宮殿的四座大門外有一個個塗滿顏色、繪著各式象徵符號的同心圓,代表開悟的各個階段。這個曼荼羅要花好幾天的時間才能完成,之後便會被掃去,而那些混在一起的各色沙粒則會被倒入流水中。繪製這樣一個圖案具有許多層面的意涵:繪製過程所需要的專注;圖案的複雜性與一貫性之間的平衡;圖案中所包含的各種象徵符號以及曼荼羅本身的無常性。然而,繪製曼荼羅的終極目的並不在彰顯這些特性。事實上,它所要呈現的是生命的道路、宇宙的樣貌,和佛陀的開悟。透過這個由沙粒組成的小小圓形圖案,我們可以看見一整個宇宙。
 
在那兩位僧侶附近,有一群來自北美地區的大學生正擠在一條繩子後面,像蒼鷺般伸長了脖子,注視著這個曼荼羅誕生的過程。他們安靜的看著,不像平日那般喧鬧。這或許是因為他們看得入了神,也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兩位僧侶非比尋常的生活方式令他們感到訝異。這群學生剛開始上他們的第一堂生態學實驗課。觀賞過曼荼羅的繪製過程後,他們將前往附近的一座森林,各自把一個圓箍丟在地上,創造出屬於他們自己的曼荼羅。接著,他們會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審視圓圈內的這塊土地,觀察這個森林群落如何運作。在梵文中,「曼荼羅」有「社區」、「聚落」的意思。因此,兩位僧侶和這群學生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凝視著一個「曼荼羅」,並鍛鍊自己的心智。兩者之間的相似處,並不僅止於字詞和象徵符號的一致性。我相信一塊曼荼羅般大小的土地中,便蘊含著整座森林的生態故事。更確切的說,若要更清晰、生動的揭露森林的真實面貌,與其遊走四處卻了無所獲,倒不如對一小片土地進行仔細的觀察。

在微小的事物中尋求宇宙的真理,是古往今來大多數文化都有的現象。西藏的曼荼羅藝術固然是此中之最,但在西方文化中也可見到這樣的脈絡。在布萊克(Blake)的詩作《純真預言》(Auguries of Innocence)中,甚至連一粒微塵也可以成為一個曼荼羅:「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手中握無限/剎那即永恆。」這樣的嚮往乃是源自西方神祕主義的傳統,其中最知名的例子就是基督教的靈修派人士。對聖十字若望(St. John of the Cross)、聖方濟,或諾里奇的朱利安(Lady Julian of Norwich)等人而言,無論一座地牢、一處洞穴,抑或一顆小小的榛果,都可以成為一面鏡子,從中窺見上帝的存在。
 
本書是一名生物學家對西藏的曼荼羅、布萊克的詩作,或朱利安的榛果所提出的挑戰所做的回應。我們是否可以藉著觀察一小塊土地上的樹葉、岩石與水,看清整座森林的面貌?針對這個問題,我試著在田納西州山間老生林(old growth forest)之內的一個「曼荼羅」當中尋找答案。這個「林中曼荼羅」是一塊圓形的土地,直徑約略超過一公尺,大小相當於那兩位僧侶所創作的曼荼羅。我選擇地點的方式是隨意在林間漫步,直到發現一塊可以讓我坐下來的岩石之後便停下腳步,將這塊岩石前面的地區當成我的曼荼羅。這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在這冬日裡顯得草木蕭瑟,看不出太多的生機。

這塊地位於田納西州東南一座山坡林地上。往上坡一百公尺處有一座高聳的砂岩斷崖。那是昆布蘭高原(Cumberland Plateau)的西端。整座山坡的坡面從斷崖處呈階梯狀下降,其間交錯著平坦的長條形地面與陡峭的斜坡,到谷底時海拔足足下降了一千英尺。我選定的這塊地坐落在最高的一處長條形地面上,位於兩塊大圓石之間。這座山坡上長滿了各式各樣成熟的落葉木,包括橡樹、楓樹、菩提樹、山核桃、鵝掌楸和其他十二種樹木。林間的地上散布著一堆堆從被侵蝕的斷崖處掉落的石塊,一不小心就會讓人扭到腳。有許多地方都是覆滿落葉、處處裂縫的岩地,根本沒有平地。
 
這裡的森林由於地勢陡峭險峻,得以維持原貌。山腳下的谷地則因土壤平坦肥沃,且較少礙手礙腳的石塊,所以先後被印第安人和來自舊世界的移民開墾為牧場或種植行栽作物(row crops)的農田。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有一些自耕農試圖在山坡地上耕作,但過程艱辛且成效不彰,只好藉著釀造私酒來賺取外快,賴以維生,也因此這座山坡才會被稱為「搖布山谷」(Shakerag Hollow)。這是因為當時鎮上的居民要召喚那些販賣私酒的人時,會先揮動一條布巾,然後在布巾上放一點錢。幾個小時後,那些錢就會被收走,而原來放錢的地方則會被擺上一瓶烈酒。當年那些小面積的農地和釀酒廠所在之處,如今已經再度長滿了樹木,不過我們仍然可以根據那一堆堆的石塊、老舊的酒桶、生鏽的洗衣盆,和一簇簇的黃水仙,看出它們當年所在的位置。剩下的林地有一大部分都曾經遭到砍伐,用來當作木料和柴火,尤其是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時候。只有幾小塊林區因為難以進入、運氣較好,或地主無意砍伐等因素,得以保持原貌。這些林區每塊大約十二英畝,長滿了老生林,散布在成千上萬英畝曾經遭到砍伐,但如今已經成熟到足以維持田納西州山林豐富的生態體系和生物多樣性的森林中。我所選定的「曼荼羅地」,就位於這樣的一處林區中。

老生林林相雜亂。在距曼荼羅地不到一箭之遙處,有六棵腐朽程度不一的巨大倒木。這些腐爛的木材為成千上萬種動物、真菌和微生物提供了食糧。此外,樹木倒下之後,森林的樹冠層出現了空隙,造成了樹齡混雜的現象:幼小的樹木叢生在樹幹粗壯的老樹旁。這是老生林的第二個特徵。在我的曼荼羅地的正西邊,有一株光葉山核桃(pignut hickory),樹幹底部有一公尺粗,旁邊則是一叢幼小的楓樹,長在一棵巨大的山核桃倒下後所留下的隙縫中。我所坐的岩石後面則矗立著一株「中年」的楓樹。它的樹幹就像我的軀幹那麼寬。這座森林裡包含了各種年齡層的樹木,顯示這個植物群落的發展過程並未出現斷裂的現象。
 
我坐在曼荼羅地旁邊一塊平坦的砂岩上,擬定了我在觀察這塊地時的幾項原則。這些原則很簡單:以一年為期,經常訪視;悄悄來去,盡量不造成任何擾動;不殺害也不移除此地的任何生物;不挖掘;也不在上面爬行。
 
頂多只是偶爾採取一些必要的措施。訪視的時間並不固定,但每個星期都有許多次。本書所描述的,就是這段觀察期間在這塊土地上所發生的事情。
 
一月一日  夥伴關係
 
新年伊始,冰雪開始融化。我的鼻腔充滿了森林肥沃、潮溼的氣息。林中的落葉有如地毯一般覆蓋在林地上,飽含溼氣。空氣中瀰漫著樹葉多汁的香氣。我離開沿著坡地蜿蜒而下的那條小徑,繞著一塊長滿青苔、大小相當於一幢房屋的蝕岩攀行。我看到一處淺淺的窪地彼端有一塊長形的岩石,凸起於滿地的落葉中,狀似一隻小鯨魚,便決定以這塊砂岩做為我的曼荼羅地一端的地標。

我只花了幾分鐘的時間便越過那座遍布石子的窪地,走到這塊砂岩旁。這裡有一株高大、有著條狀灰色樹皮的山核桃。我用手扶著樹幹,往前跨了一步,便來到了我的曼荼羅地。然後,我沿著這塊地的邊緣走到另外一頭,在一塊扁平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在吸了幾口馥郁飽滿的空氣後,我便靜下心來,開始觀察。
 
這塊曼荼羅地地面的落葉層是褐色的,斑斑駁駁,深淺不一。中央有幾棵枝椏光禿的山胡椒木,和一株樹齡尚淺、高度僅及人腰的白蠟樹。它們都處於休眠狀態,葉子已經開始凋萎,顏色黯淡,有如皮革。相形之下,曼荼羅地周邊的岩石便顯得光彩鮮明。這些岩石都是從上方那座日益風化的斷崖處滾下來的,在歷經數千年的風雨侵蝕後,已經變成形狀不規則、表面凹凸不平的裸岩,大小不一,體積介於土撥鼠和大象之間,其中多數有如一具蜷曲的人體。它們的光彩並非來自岩石本身,而是來自上面的那層地衣。這些地衣在潮溼的空氣中煥發著祖母綠、翡翠和珍珠的光芒。
 
在地衣的覆蓋下,這些砂岩看起來像是一座座迷你的小山,上有峭壁危岩,色彩斑駁,飽含水氣與陽光。山頂上是一片片堅硬的灰色地衣,岩石與岩石之間的幽暗峽谷泛著紫色的光澤。陡直的山壁上閃耀著綠松石的光芒,緩坡上則布滿了石灰色的同心圓圖案。所有的顏色都很鮮明,像是剛剛被畫出來的一般,充滿活力。相形之下,森林裡的其他生物都在寒冬的鎮壓下,顯得病懨懨的,了無生氣,連苔蘚都被霜雪凍得顏色蒼白、形容黯淡。
 
大多數生物都在這冬日裡被迫休眠時,這些地衣之所以能夠顯得生氣盎然,是因為它們的適應能力很強。它們不做無謂的抗爭(這聽起來有點矛盾),不會為了追求溫暖而消耗任何熱量,而是讓自己的生活步調跟著溫度起伏,因此得以適應寒冷的月分。它們不像植物和動物那般無法缺水。它們的身體會在潮溼的日子裡膨脹,並在乾燥時收縮。植物的細胞遇到寒冷的天氣便會縮起來,直到春天時才逐漸再度開展。但地衣的細胞卻很「淺眠」。在冬季時,只要天氣稍微暖和一些,它們很容易就能恢復生氣。

除了地衣之外,也有人曾經悟出這樣的生存之道。西元前第四世紀的中國道家哲人莊子就曾經寫過這樣一個故事:有個老人在一座雄偉的瀑布下載浮載沈,旁觀的人都嚇壞了,趕緊衝過去要救他,誰知那老人卻神色從容、毫髮無傷的自行上了岸。有人問他如何逃過一劫,他回答道:「與齊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譯注:我與漩渦中心一同入水,又隨湧出的漩渦浮出,順從水之性而不按一己的私意妄動。)但地衣比道家早了四億年悟出這個道理。所以,在莊子的寓言故事中,真正能夠「以柔克剛」(victory through submission)的大師,其實是那些附著在瀑布旁岩壁上的地衣。
 
不過,地衣外表看起來雖平靜單純,內部卻頗為複雜。它們是真菌和綠藻(或細菌)這兩種生物的混合體。真菌在地上伸展菌絲,形成一個溫床。綠藻或細菌則安居在這些菌絲裡,利用太陽的能量合成糖和其他養分。這種結合就像所有婚姻一般,會使得雙方發生改變。真菌的身體會延展開來,形成一種類似樹葉的結構,包括一層具保護作用的上皮,一層供那些負責吸收陽光的綠藻居住的組織,以及一個個細小的氣孔。綠藻這一方則會喪失它的細胞壁,靠真菌來提供保護,並且不再進行有性繁殖,改採速度較快但從遺傳學的角度而言較為無趣的「自體選殖」(self-cloning)。

地衣中的真菌可以在實驗室中單獨被培養出來,但在沒有水藻的情況下,這些「寡婦」會變得奇形怪狀而且病懨懨的。同樣的,地衣中的水藻和細菌大致上也可以在沒有真菌的情況下存活,但只有在少數的棲地才能如此。在放棄個體的獨立性之後,地衣創造出一個世界無敵的聯盟。它們占據了地表將近十分之一的面積,尤其是在終年寒冬、草木不生的極北區(far north)。即便是在這塊樹木林立的曼荼羅地上,每一塊岩石、每一截樹幹和每一根枝條上也都長滿了地衣。
 
有些生物學家宣稱真菌會剝削水藻,對它們不利。但這種說法不盡正確,因為他們並未認清地衣中的真菌和水藻早已不是兩個個體,所以不可能區分誰是壓迫者、誰是受害者。就像一個農夫照管著自己的蘋果樹和玉米田,地衣也是不同生命的結合。當彼此已經不分你我時,硬要區分誰是勝利者、誰是受害者,是沒有什麼意義的。玉米是否受到了農夫的壓迫?農夫既然必須依賴玉米維生,算不算是一個受害者?要提出這些問題,前提是兩者必須處於分離的狀態。但事實並非如此。人類的生存和作物的繁衍已經合而為一。兩者不可能各自單獨存在:農夫仰賴作物維生。這種依賴始自幾億年前那些有如蟲子一般的動物。這些作物雖然只和人類共同生存了一萬年,但它們同樣也放棄了自己的獨立性。地衣中的真菌和水藻除了彼此依賴之外,身體也合而為一,細胞膜更互相糾纏,就像玉米莖和農夫一般,被演化之神的大手牢牢的綁在一起。
 
曼荼羅地上的地衣色彩如此豐富多樣,顯示這個「地衣聯盟」中包含許多不同的水藻、細菌和真菌。藍色或紫色的地衣含有藍綠藻(cyanobacteria)。綠色的地衣含有水藻。真菌則會分泌黃色或銀色的遮光色素,呈現它們自己的顏色。生命之樹上這三株可敬的樹幹──細菌、水藻和真菌,將它們不同顏色的枝幹交織在一起。

水藻之所以呈現翠綠色,是因為它裡面有一個比地衣更古老的結合。水藻細胞深處含有如寶石一般的色素粒子,會吸收陽光的能量,再經由一連串的化學作用讓這些能量和空氣分子結合,轉化成糖和其他養分。這些糖為水藻細胞和與它共生的真菌提供了生長的動力。這些負責捕捉陽光的色素被放在一個個微小的珠寶盒(葉綠粒)裡。每一個葉綠粒外表都包覆著一層薄膜,並且含有屬於它自己的遺傳基因。這些深綠色的葉綠粒,乃是十五億年前寄居在水藻細胞內的細菌的後代。這些細菌後來捨棄了屬於自己的堅硬外殼、生殖方式和獨立性,就像水藻細胞在和真菌結合成地衣時所做的那樣。但葉綠粒並非唯一生存在其他生物體內的細菌。事實上,所有植物、動物和真菌的細胞內都住著一種形似魚雷的「粒線體」(mitochondrion)。這些粒線體扮演著迷你發電廠的角色,負責燃燒細胞內的養分以釋出能量。它們從前也曾經是獨立生存的細菌,但後來就像葉綠粒一樣,為了和其他生物共生而放棄了自己的自由和繁殖方式。
 
除了葉綠粒和粒線體之外,生物的化學結構(螺紋狀的DNA)也展現了更古老的結合痕跡。遠古時期,不同種類的細菌彼此之間會交換基因,進行基因的「洗牌」動作,使得各種不同的基因混合在一起,就像廚師之間彼此交換食譜一樣。偶爾會有兩個廚師願意合夥創業,於是兩種生物便合而為一。現代生物(包括人類在內)的DNA內仍然可以看到這類合併的痕跡。我們的基因雖然是以團隊的形式運作,卻具有兩種乃至更多種有著微妙差異的「寫作風格」。這便是幾十億年前不同物種結合的痕跡。所以「生命樹」這個隱喻並不恰當,因為生命體最深層的結構,其實比較像是一個細密交織的網絡或縱橫交錯的三角洲。

我們人類是一個個的俄羅斯娃娃,靠著體內的其他生物才得以存活。只不過俄羅斯娃娃可以被拆解,但我們的細胞和基因裡面的小幫手卻無法離開我們,而我們也少不了它們。所以,我們人類可以說是大型的地衣。
 
透過聯盟或融合,曼荼羅地上的生物形成了各種共存共榮的夥伴關係。但並非所有的物種都能相互合作。它們之間也有彼此掠奪、剝削的情況。此刻盤捲在曼荼羅地中央的落葉層上、置身於幾塊滿覆地衣的岩石中間的一個小東西,便讓我想起了這類較為不幸的結合。
 
我因為觀察力不夠敏銳,並未馬上認出牠來。起初,我注意到的是兩隻琥珀色的螞蟻匆匆忙忙的行走在潮溼的落葉層上。半個小時之後,我發現牠們對嵌在落葉層中的一個線圈特別感興趣。這個線圈大約有我的手掌那麼長,顏色如同它底下那片被雨水浸溼的山核桃落葉,呈棕褐色。最初,我以為它是蔓藤植物的卷鬚或葉柄,但就在我打算移開視線,去尋找更有趣的觀察對象時,一隻螞蟻突然用觸鬚推了它一下,而這根卷鬚居然立刻變直,並開始踉踉蹌蹌的往前移動。這時,我突然看出牠是一隻鐵線蟲(horsehair worm),一種性喜剝削他人的奇特生物。
 
讓牠洩漏身分的是,牠那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的樣子。鐵線蟲體內有一股壓力。每當牠的肌肉牽動牠那膨脹的身軀時,牠便會抽搐、蠕動。這是牠迥異於其他動物的地方。不過,牠其實也不需要多麼複雜或優美的移動方式,因為到了這個階段,牠只剩下兩項任務要完成:先找到交配的對象,然後產卵。事實上,在前一個階段當中,牠也不需要用到複雜精密的移動方式,因為牠只要縮成一團,躺在一隻蟋蟀體內就可以了。這隻蟋蟀會負責帶著牠走,並且為牠提供食物。這種蟲子就像是內賊,會先把蟋蟀的家當偷光,然後再把牠殺死。

鐵線蟲的生命週期如下:母蟲將卵產在水窪或溪流裡。幼蟲(要透過顯微鏡才能看到)孵化後會在溪床上爬行,一直到牠被某隻蝸牛或小蟲吃下肚為止。到了新家後,幼蟲會用一層保護殼把自己包起來,形成一個囊胞,然後便靜靜的等待。大多數的幼蟲在囊胞的階段就夭折了,沒機會走完牠們的生命週期。眼下位於曼荼羅地的這一隻,是少數能夠活到下個階段的蟲子之一。牠的宿主爬上陸地之後便死了,被一隻雜食性的蟋蟀吃掉。由於這一連串事件發生的機率實在太低,因此鐵線蟲的成蟲必須產下數以千萬計的卵才行。平均來說,幾千萬隻的幼蟲當中只有一、兩隻能夠長大,變為成蟲。幼蟲的頭部有許多尖刺,一旦進入蟋蟀體內,便會鑽過蟋蟀的腸壁,找到據點住下來,然後逐漸從原本的逗點大小長成大約我手掌長的蟲子。這段期間牠會把身子捲起來,以符合蟋蟀的體型。等牠長到極限後,牠會分泌一些化學物質,接管蟋蟀的腦子,使得原本怕水的蟋蟀一看到水窪或溪流便沒命的往下跳。蟋蟀一碰觸到水面,鐵線蟲便會繃緊牠強壯的肌肉,把蟋蟀的軀殼撐破,從裡面鑽出來,並任由蟋蟀沈入水中淹死。
 
鐵線蟲獲得自由之後喜歡群居,往往數十條或數百條混成一團,同時交配。這樣的習性讓牠們獲得了一個外號:「戈爾迪烏斯線蟲」(Gordian worm)。這是源自西元第八世紀的一個傳說:戈爾迪烏斯國王打了一個極其複雜難解的結。凡是能夠解開此結的人就可以繼任為王,但所有前來嘗試的人都一一失敗了。最後是由亞歷山大大帝(他也是個掠奪者)解開了這個結。他就像鐵線蟲一樣,採取作弊的方式,揮劍斬斷了這個難解的結,得到了該國的王位。

在擠成一團、集體交配之後,鐵線蟲就會分道揚鑣,各自爬往潮溼的池塘邊或林地上產卵。蟲卵孵化後,幼蟲就會發揮如亞歷山大的掠奪者精神,先寄生在蝸牛身上,然後再跑出來進行搶劫蟋蟀的勾當。
 
鐵線蟲和宿主之間的關係,完全是剝削式的。牠的受害者並未因為受苦而得到絲毫的好處或補償。但就連鐵線蟲這樣的寄生蟲,也必須靠體內的粒線體才能存活。因此,「合作」乃是「掠奪」之母。
 
曼荼羅地上的物種之間建立了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關係,既有道家風格的結盟,也有農夫對作物的依賴和亞歷山大式的掠奪。至於誰是盜賊,誰是誠實善良老百姓,並不容易從表面區分。事實上,從演化的角度而言,這樣的區分也沒有必要。所有的生物都有「掠奪」和「合作」的一面。寄生的盜匪要靠自己體內的粒線體提供養分。水藻的翠綠色澤來自古代的細菌,但它卻自甘棲身於灰色的真菌中。就連生命賴以存續的化學物質DNA,也像是一根多彩的「五朔節花柱」(maypole)或一個「戈爾迪烏斯結」,包含了各種難解難分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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