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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30日 星期六

【閱讀書摘】其實大腦不懂你的心

在實驗室工作時,實驗的步調支配了時間的流動。實驗室是一個遠離現實、遺世獨立的孤島,而這個自成一格的世界,是我從十六歲起就一直想要進入的領域。實驗室中永遠有做不完的工作:調配溶液、進行精細的解剖、純化珍貴的分子,或者照顧實驗動物。這些工作環節一個扣著一個,其中有些會打斷我的白日夢,為我指出重要研究的方向;而我則趁隙在實驗日誌上填滿筆記、圖表和各種計算,蒐集所有零散的研究數據,試圖了解隱晦而複雜的人類情緒與心智。
  
探索大腦的祕密成為一個深刻自省的機會,有如對我所不理解的自己提出問題。本書的書寫猶如解析我以實驗編碼的心智故事,大腦組織、神經細胞和DNA的片段則像是故事的主角,逐一揭露新的真相。

每天傍晚,當我穿著骯髒的實驗外套,日誌上沾滿化學溶液,站在堆滿玻璃器皿的水槽前時,我都會再次審視自己的進度,順一順腦中的想法。我發現無論在實驗檯上多麼努力,永遠都有未竟之處:一個問題會引發另一個問題,每個實驗都等著被驗證,而得到的結果也總有另一種分析方法。故事的下一章,總是早早就在隔日候著了。

在回家的路上,實驗室的事被拋諸腦後,我沉浸在另一個進行中的故事裡。那是生活中的情緒,我是唯一的主角,擁有專屬的劇本,而故事的主軸和發展則有待發掘。在家裡,我面對的是自己的情緒。

情緒充斥在我們生活的每個角落。此刻我們感到悲傷,下一刻卻又燃起希望。有些情緒糾纏著我們,有些則迴避我們;有時候情緒讓我們受傷,甚至吞噬我們,卻又在其他時刻將我們高高舉起,或是帶到遙遠的邊際。也因此,有時我們會想擺脫某些情緒,或至少馴服它們,有時卻又想重溫那些快樂的情感。

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每當我以神經學家的身分發表一些新的結果,每個領域的人都會表現出興趣;我若是提及情緒,更是絕無冷場。人們會詢問如何能控制脾氣、如何擺脫不快樂的記憶、如何克服恐懼獲得快樂,甚至如何修補破裂的親密關係。而他們也總是很訝異,即便我身為腦的研究者,也無法回答所有問題。

從偉大的雅典哲學家蘇格拉底身上學到的古老智慧告訴我們,發掘出現象的成因,並不代表就能理解現象在生命中的意義。大約在西元前三九九年,蘇格拉底在生命的最後幾天閱讀了當時非常傑出的科學家阿那克薩哥拉(Anaxagora)的著作。他聽聞阿那克薩哥拉發現了一種叫作努斯(Nous,即心智)的元素,可以用來解釋萬物的本質,並希望藉此解開存在的謎題。然而,當他了解到努斯不過是空氣或水這一類自然運作的力量,根本無法解釋,更別說是傳達生命之道時,便感到非常沮喪,因為科學並非通往「自我知識」(self-knowledge)的道路。

如何獲取科學知識,同時更加了解自我與生命之道,在接下來的一千年裡同樣是人們亟欲尋求解答的問題。研究所畢業前夕,我偶然翻閱德國社會學家,也是哲學家的馬克思.韋伯(Max Weber, 1846–1920)一篇名為〈科學作為一種志業〉(Science as a Vocation)的手稿,並期望從中發現與我的研究熱誠相呼應的隻字片語。在文中,韋伯以年輕學子為對象,提出科學研究之於個人和生活其他層面的意義與價值,其主旨卻不在鼓勵讀者進行科學研究。對韋伯來說,科學研究肩負將人類智能理性化(rationalization)的艱辛任務,他將這個過程稱為「除魅化」(德文為Entzauberung)。他認為科學固然意味著人類的進步,卻不等同於充滿意義的人生,因為科學傳授的僅是以「數理計算」(calculation)掌控生命的方法。

韋伯的觀點對我造成很大的衝擊:科學怎麼可能會是無意義、甚至無用的呢?

韋伯的言論雖然並不損及當時我對科學的憧憬,但他質疑科學是否能增進人們對生命與自身的了解,卻在我心中引起激烈的迴響。

百年之後,同一個問題又更加迫切了。迎來第二個千禧年的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科學技術非常普及的世界中,各種關於腦的訊息俯拾即是。我們得知,腦中的神經網絡活動解釋了我們的行為,只要了解神經的運作,就能夠更了解自己。這個熱中大腦研究的信念不停反覆唱頌著:解開大腦密碼,就能到達古希臘箴言「知汝自己」(Know Thyself)的境界,並進一步證明蘇格拉底的謬誤,用科學的火炬照亮人類的存在─即便是我們最隱密晦暗的角落,也就是我們的情緒。

但是神經活動真的能說明我們的感受嗎?

這本書集結了數個與這個問題有關的篇章。除了告訴你神經科學在情緒研究上的進展,我同時也會敘述,在做為腦研究者的人生中,這些發現對我產生的意義。我將逐章闡述那些不可見的神經基底在什麼境況下會讓我所體驗到的情緒更加清晰鮮明,而在哪些時候又只是做為感受的附加物而已。這些關於憤怒、內疚、恐懼、悲傷、喜悅與愛情的篇章,將會講述交錯的情緒神經機制如何令人目眩神迷、嘖嘖稱奇,卻也留給我們許多未解的謎團。

Chapter 1 憤怒:熾熱的噴發

某個早晨,你知道今天將會諸事不順:鄰居的狗整晚吠叫讓你無法入眠,蚊子不知怎麼成功鑽過紗窗而入,在你終於睡著之後,一通撥錯的電話在破曉時分再度把你吵醒;如果這些還不夠,起床時你還把熱咖啡全都灑在身上了。但你別無選擇,只能迎接一天的開始,並且接受人生是艱困的,然後義無反顧地一頭栽進未知當中。事實上,等在前方的不一定是糟糕的事。有回我去羅馬度假,朋友們熱心地為我規畫了一個當日往返行程,拜訪他們位在市區附近的莊園,讓我和大家一起放鬆一下,度過悠閒的午後。

他們告訴我,「布魯斯會來接你。」於是我便在飯店外啜飲一杯義式咖啡,一面等待這位陌生人的到來。外頭的天氣很炎熱,而且氣溫顯然會逐步飆高。

當他的車子停在我面前時,我和善地說:「幸會,布魯斯,你好嗎?」

他則回答:「時間不夠了,到處都在塞車,所以我們得快點。快!快上車!」

好吧,也許他前一晚過得不太開心,我想著,順從地上了車,卻已經期待可以快點到達目的地了。

路況確實很糟,大家都很趕時間。布魯斯左彎右拐地避開飄忽不定的汽車,穿過從各個方向而來的摩托車,光是離開市區就花了我們一個鐘頭。上路幾分鐘後,我就切身體會到,在羅馬最短的瞬間,就是從綠燈亮起到後方車輛按你喇叭為止。同時,布魯斯不停地抱怨每件事,路上的駕駛人不是開得太快,就是開得太慢,要不是白痴,就是渾蛋。當我們好不容易抵達高速公路的入口時,冷氣卻壞了,放眼望去是一片無盡的車海。

「好極了!現在是怎樣?」布魯斯咆哮著。

事情看來不太順利,但我還是降下車窗、靠上椅背,接受了這個讓人無能為力的情況。

但布魯斯並不願屈服,他開始用手指敲擊方向盤,每一下都像是在為他逐漸失去的耐性做倒數。

「你還好嗎,布魯斯?」我壯起膽子問他。

他並沒有聽到我的問話,而是瞪大了雙眼,死盯著前方綿延的車陣。他開始猛按喇叭,並且拉下車窗,對著那些車子叫囂了一連串的髒話,好像按喇叭和口頭發洩的行為就可以讓車陣消失似的。

半小時之後,我們奇蹟般抵達高速公路出口,一個厚顏無恥的傢伙從路肩駛來,硬是插進我們前面……還奉送中指!

我不禁開始擔心我們的人身安全。外面的天氣萬里無雲,布魯斯的表情卻是狂風暴雨。他用宛如逃亡般的速度迅速跳出車外,對著早已揚塵而去的駕駛大吼。此時,後面的車子開始抗議我們擋住了路口,布魯斯又回過身去對著他們發怒,要他們閉嘴。幸而沒有人下車來議論,趕在布魯斯衝上去之前,我急忙拉著他回到車裡。

最後,我們脫離了那個地方。說實在的,我滿腦子只想著朋友家樹蔭下的吊床而已。

壓倒性的力量

憤怒是一種原始而粗糙的情緒,是一種難以壓抑的巨大力量,只要事與願違便足以引發憤怒。當我們覺得被粗魯地對待、被貶低,或受到冒犯,而不願意容忍這些行為時,我們就會表達憤怒。憤怒也是武裝過後的恐懼,是一種在受到傷害之前便先發制人的防禦行為。憤怒可能是衝動性急的短暫爆發,也可能是緘默沉穩的老謀深算;它可能是對挑釁的立即反應,也可能是推動未來復仇的燃料。有趣的是,憤怒可以潛伏很長一段時間,猛烈地迅速爆炸後,再回到一個較穩定的狀態。在盲目發洩並噴濺出狂暴的火星後,憤怒依舊會持續好一段時間。不過,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憤怒,終究逃脫不了道德的檢視。無法控制憤怒的衝動會使我們的人格受到考驗,也可能被視為是意志薄弱的表現。一旦受到憤怒的支配,便可能影響我們的社會地位,甚至危害到我們的人際關係。

對我而言,在所有的情緒中,憤怒是最為陌生的。我不是個暴躁的人,也不容易感到憤怒。我能夠參與短暫的辯論,以表明自己的立場,因為我不喜歡在對話中受到誤解和漠視。偶爾我也會在電話上與客服人員有激烈的爭辯,好為自己的權益據理力爭,但我從未與人唇槍舌戰,更遑論發生肢體衝突。我幾乎是暴力絕緣體,但我相信若是家人、摯友在眼前受到蓄意傷害,我必定會表現出極端的憤怒。

那為什麼布魯斯會對週六上午無預警的壅塞車潮產生這麼激烈的反應?為什麼他不能好好地處理自己的挫折感?又是什麼促使他對著其他駕駛大吼大叫?

我們到達小屋之後,喝了一些冷飲的布魯斯冷靜了下來。一會兒之後他告訴我,他過去也有類似的經驗。在某些情況下,他會變得很醜陋,並在事發之後感到懊悔,而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尤其當他被激怒時,經常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當然,這讓他困擾不已。如果有人反駁他或忤逆他的意思,他便會異常地激動,甚至引發衝突。有時,即便他只有獨自一人,憤怒也會發作。有一次,他因為工作上的小事而砸壞了車子的擋風玻璃,以發洩他的挫折感。布魯斯覺得自己必定有哪裡不對勁,因此問我,這種反覆而無法控制的憤怒是否和他的基因或天生的腦結構有關。

有些人確實比其他人更容易感到憤怒。為何如此?是因為他們生而為暴力者嗎?又或者表達憤怒的傾向其實是教養的結果,抑或是對負面經驗及環境的反應?

在這一章,我將會告訴你神經科學所知的憤怒和暴力是怎麼一回事,以及在大腦中自我控制的機制為何。

但首先,我要先談一談情緒這件事。

情緒的起源

提起情緒就不可能不提及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這位偉大的英國自然學家,他以提出物競天擇論與演化論為人所知,卻也未曾遺漏情緒的重要性。西元一八七二年,在《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一書出版十二年後,達爾文發表了另一本傑作《人類與動物的感情表達》(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這本書同時也是他對心理學界最大的餽贈。

在這本著作裡,達爾文援引了一些原始的資料做為基礎架構。首先,他在幾場於故鄉肯特(Kent)舉辦的晚宴上,邀請賓客們觀看十一張黑白照片,並要求他們描述或評論從中所辨識出的情緒表現。這一系列的照片是由法國解剖學家杜顯(Guillaume-Benjamin-Amand Duchenne)所拍攝的,記錄一位老人在特定肌肉受到電流刺激後所引發的臉部表情。達爾文孜孜不倦地收集各種情緒的樣貌,他遍覽畫廊與書店,尋找讓他的研究得以更進一步的圖片,直到最後,他終於與攝影師奧斯卡.雷蘭德(Oscar Rejlander)合作,成功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情緒影像。就現代的科學標準來說,達爾文的情緒實驗並不嚴謹,因為這項實驗只有二十三位客人參與,援引的資料來源也參差不齊,客觀性亦備受爭議。然而,這項實驗在當時不但是一項破天荒的創舉,同時也開啟了新的議題;此外,達爾文使用照片與肖像圖的做法也被視為科學繪圖史上的大躍進。

這本書的主要貢獻在於他將情緒描繪為演化的結果,藉由敘述動物與人類的情緒反應,達爾文提出了情緒在動物界具有共通性的觀點。當然,這並不表示人類所經驗的憤怒與一隻狂吠的狗無異,又或者我們的焦慮就等同於一隻貓所感受到的恐懼。達爾文的說法旨在指出,各種情緒的背後皆有一套自我防衛與保護機制,就演化上的意義來說,動物與人類在這一點是共通的。對較低等的動物而言,每種情緒皆有其適應的目的以及演化的起源。就像我們的雙眼、雙腳和身體的其他部分,情緒(包含大腦迴路以及身體感知的部分)也是物競天擇的演化產物。在這樣的框架下,我們便不難理解,達爾文研究的重要性在於確認情緒會最先展現在身體上:生理機制在外界環境不同事件的刺激下會產生變化多端的生理反應。當然,透過回憶或想像某種經驗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

時至今日,這個觀點仍屹立不搖,無論是在神經科學研究,或是較低階動物(如老鼠)的情緒研究中皆然。大多數的人會質疑:要如何在鼠類身上研究憤怒、快樂,或者焦慮的情緒呢?答案很簡單:沒有人能夠做得到,也沒有任何科學家這麼做。實驗室中所研究的僅是最廣義的情緒,也就是那些動物與人類賴以生存繁衍的神經迴路。從演化的角度來說,達爾文認為,所有的有機體都會展現出天生的情緒機制以利其生存,而此機制的兩端分別是趨近(approach)與迴避(avoidance)的傾向,也就是所謂趨吉避凶的生存技能。舉例來說,獲得食物與進行交配顯然是促使趨近反應產生的有力因素,除了有利於生存與繁衍,這兩種行為也帶來喜悅和滿足;反之,出現獵捕者和其他危險的情況時便會引發恐懼,進而促使個體逃離危險。我們必須同時具有趨近與迴避的能力才能生存,而這兩種基本的生存機制也透過演化保留下來,在動物界以及不同的人類文化之間成為共通現象。在快樂與恐懼兩種極端情緒之間,存在著各種正向與負面色彩的情緒,這些情緒不分好壞,而是以趨近或迴避做為區分的準則。憤怒、內疚、羞愧、後悔、恐懼和悲傷等負面情緒包含了我們試圖自我防衛或逃離某些事物的需求,而正向情緒如同情、喜悅、笑意、好奇心和希望,則隱含了我們想對外在世界開放自己的欲望與衝動。

在這裡,我們需要釐清情緒和感受的區別。感受指的是已被意識到的情緒,雖然情緒始於一連串的生理反應,最終仍會發展為個人的心理經驗。情緒與感受的差別在於:一個是外顯可見的表現,另一個則是內在而私密的個人經驗。前者是眾多生理反應的結合,例如行為模式的轉換、荷爾蒙分泌的多寡,以至於臉部表情的改變,這一類變化通常能夠以科學方法測量;後者則是感受(feeling),指的是個人對自身情緒的察覺(哲學家稱這種主觀經驗的研究為現象學)。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能夠自信地描述自己的感受,卻無法對他人的內在經驗有相同的把握。我們只能藉由觀察他人的外顯表現,來推斷或猜測其內在經驗。目前為止,科學家在實驗室中已經發現一些悲傷或喜悅特有的腦部活動,但仍無法掌握這些情緒對於感受者的意義。情緒忠實地複製了我們的內在世界,讓我們的心靈能夠互相對話,並藉由臉部表情向外在世界傳遞訊息。

達爾文情緒研究的第二個重要成就,就是展示了情緒的普遍性。根據他的假設,如果情緒是一種先天演化的產物,那麼在不同文化間,情緒應是普遍且相似的。假使全球的人類都有相同的眼睛、嘴巴、鼻子和臉部肌肉,他們應當能以類似的方法表現情緒。為了證明這一點,達爾文採用了人類學的研究方法,製作了一份涵蓋各種情緒的詳細問卷,分送給受過教育的親友及其他學者,同時也分送給遠在澳洲、紐西蘭、馬來西亞、婆羅洲、印度和錫蘭等地的傳教士。最後他回收了三十六份答卷,這可能是史上最早的問卷調查之一。同時,他也要求這些作答者說明,在其他遙遠國度的文化中,尤其是原住民部落裡,人們所展現的臉部表情與身體姿勢與他所熟悉的英國人或是歐洲人有何差異。

達爾文的研究成果無疑是了解情緒的珍貴資料,不僅是一份歷久彌新的資產,更啟發了許多此一領域的研究者。在接下來的文章裡,我將會反覆引用達爾文的作品來描述情緒表現在身體上,尤其是臉部的特徵。接下來,我們來談談憤怒的臉部特徵。



其實大腦不懂你的心

How We Fell: Understanding What Neuroscience Can and Cannot Tell Us about Our Emotions

  • 作者: 喬凡尼.弗契多
  • 原文作者:Giovanni Frazzetto
  • 譯者:林肇賢,劉子菱
  • 出版社: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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