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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3日 星期一

【閱讀書摘】一九四六‧被遺忘的台籍青年

一九四六‧被遺忘的台籍青年




  • 作者: 鐘明宏
  • 出版社:沐風文化


    楔子:被動亂抹去的歷史
     
    一九四六年,即台灣光復的隔年,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舉辦一場考試,錄取了一百名台灣青年,公費派遣到北大、廈大、復旦等校升學。這一百人被稱為「公費生」。一九四八年,教育處又錄取了五十名自費生,再次派遣到大陸的大學去。這五十名自費生和一百名公費生統稱為「公派生」。本文不細分公費生與自費生,因撰文方便,一律統稱為公費生。
     
    這是一段被動亂時代抹去的歷史,他們是一群被歷史遺忘的台灣人。

    兩岸歷史上,第一批正式到大陸念書的台灣人

     
    日治時期,就有台灣人透過正式與非正式管道到大陸念書。例如透過國民政府駐台北總領事館的窗口,或是繞道日本本島去大陸念書,但那些都不是政府有計劃的安排。
     
    一九四六年這批公費生,是台灣歷史上首次由政府有計劃培養的知識份子,同時也是兩岸關係史上第一次有組織的官方交流活動。
     
    所謂有計劃培養,是指公費生學成後要返台進入政府服務一定年限。若表現卓越,就可以繼續在政府部門工作,將來成為台灣政府裡本土出身的骨幹。這是公費生的任務之一。
     
    而所謂有組織的交流活動,是指公費生還肩負有學習祖國文化的責任。甲午戰爭後,台灣割日五十年,這五十年間中國發生了天搖地動的大變化:辛亥革命、五四運動、軍閥割據、北伐一統、對日抗戰。種種動亂加以兩岸隔離,使得台灣對祖國非常陌生,方方面面都不瞭解。公費生的任務之二,就是要去學習並瞭解祖國文化,促成兩岸知識份子互相瞭解與交流,然後再傳播到社會其他階層。
     
    所以說,不論在台灣歷史或是兩岸關係史上,這批公費生都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這種形式的兩岸交流,不但在清朝以前沒有,在兩岸改革開放後亦沒有,可說是兩岸關係空前絕後的一段記載。
     
    若一切順利,待公費生返台後投入新台灣的建設中,必然是政府各部門的青年菁英。他們帶回來的祖國文化與思想,又能促成兩岸分裂五十年之後重新融合。橫看豎看,他們在當時都是站在兩岸歷史浪頭上的台灣年輕人,重要性與歷史定位不言可喻。

    被遺落的檔案,被抹去的身分
     

    不過,國共內戰全面爆發,最終國民黨被共產黨打敗,倉皇逃到台灣,公費生也就被捲入崎嶇的命運。內戰結束後,有數十位公費生滯留在大陸。
  • 留下來的人後來怎麼樣了呢?部分公費生有始有終完成學業再投入工作,部分肄業直接參加工作。有些公費生甚至在內戰期間就已經加入解放軍,隨部隊一路打敗國民黨的軍隊。其中幾位特別優秀的公費生,在某些專門領域對建設新中國的貢獻很大,因此被記載在相關文獻裡。

    但是,隨著新中國爆發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公費生的處境愈來愈尷尬。輕者被共黨政府棄用,調任偏遠地區賦予閒差。重者則遭到批鬥、下鄉勞改等衝擊,乃至於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一個人就是一本說不完的故事。

    加以兩岸政治對立,公費生完全無法聯繫台灣的親屬。台灣的家人無法得知公費生是否安好,也不知道他們身在何方,更不敢主動探尋他們的下落,只能默默等待他們有一天能從對岸歸來。於是,公費生就成了國共內戰後滯留在大陸的台灣孤兒,日夜期盼著有生之年能夠回到台灣故土。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共產黨推行了改革開放的政策,重新肯定台灣人的地位,因各種原因滯留在大陸的上萬台灣人全卸下了政治包袱。公費生因學有專精,紛紛受到重用。一時之間,各機關單位、台盟、台聯、政協都任用了不少公費生以及其他台灣人,滯陸台灣人的處境獲得明顯改善。

    幾年後,台灣也改革開放,允許兩岸人民來往,公費生終於得以返鄉探親,台灣親人也可以到大陸探望他們。但是,國民黨政府已經完全遺落了公費生的檔案,並抹去了他們台灣人的身分與戶籍,使得他們的返鄉路異常艱辛。最終只有少數人順利返台定居,大多數只能以返鄉祭祖的名目短暫回台灣停留幾天。

    這是出生在和平年代的我們永遠無法體會的流亡與漂泊。這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是一篇篇可興可頌的故事。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多數公費生都已辭世,尚在世的公費生都是高齡八、九十歲的耄耋老人。他們是一群見證了新中國成立數十年變遷的台灣人,而且,他們都是懷著抱負與理想離鄉背井去祖國求學的知識青年,對於那個年代的感觸,想必更加深刻。

    踏上探尋公費生故事的道路
     
    由於各種奇妙的緣分與巧合,一位晚年成功返台定居的公費生,他的兒子是我新店高中的同學。透過這層關係,我才得知這段前所未聞的故事。當我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那位公費生已經辭世了,他的妻子對公費生一事的始末也不是很清楚。他的妻子是哈爾濱人,她僅僅告訴我丈夫以台灣公費生的身分在哈爾濱所遭遇的一切,如此崢嶸歲月足以令我震撼不已。我從來沒想過在大陸人大舉逃亡來台的內戰年代,居然會有台灣人反向奔赴祖國,簡直無法理解也不敢相信。
     
    可惜忙於工作之故,我一時也無暇深入研究此事。幾年後某天與朋友聚會,我突然想起公費生的事情,就跟他說了那位公費生的故事。我在朋友身上看到了我當年第一次知曉此事時的震撼神情,想起了那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情緒,再次觸動了我記憶深處一塊未完成的拼圖。我的朋友異常激動,一直對我喊著:「你,就是你!整個台灣只有你知道這件事情,整個台灣只有你有辦法把這段故事給挖出來。就是你!就是你!」
     
    朋友幾乎要把桌子掀了過來,我也被他的渾身熱血所感染。那時我才真正體會到,公費生的故事可以撼動人心到如此地步。它所帶來的驚訝、震撼與感動,只有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才能明白瞭解。
     
    就這樣,我走上了探尋公費生故事的道路。一開始什麼線索也沒有,我只能到圖書館翻閱內戰期間的台灣報紙,每天都坐在電腦前好幾個小時,日復一日直直盯著模糊不清的舊報紙影像檔。在那段期間,整座圖書館大概只有我在調閱這些舊報紙。餓了,就到便利商店隨便買個包子充飢;累了,就坐在大門外的台階上放空發呆。右手因操作滑鼠而痠疼,就改用左手操作,不找到公費生的新聞誓不罷休。
     
    翻看無數則新聞之後,我終於在一九四六年的《台灣新生報》找到了關於公費生的報導,以及公費生考試的錄取分發名單。一切都是那麼土法煉鋼,我在網路上一個個搜尋這些名字,竟然讓我找到一位尚在北京的公費生,然後再透過「中華全國台灣同胞聯誼會」(簡稱「全國台聯」)聯絡上這位老人家。得到全國台聯與幾位老人家的幫助,我又一舉聯絡上好幾位公費生,並且在同年初秋走訪了北京、上海、哈爾濱等地,拜訪了幾位高齡八十多歲的老台胞。(圖1佔一整頁)
  • 訪談了這些老人家,我才知道原來曾有一群台灣知青,因嚮往祖國且痛恨國民黨,在國共內戰之際選擇追隨共產黨,因而滯留在中國大陸度過人生大半歲月。我一點一滴完成了公費生的故事,一次又一次被他們的人生際遇感動到難以自已。

    這段過程中遭遇到最大的阻力,就是不待人的歲月。有一位老人家本來答應接受採訪,卻在見面的不久前驟然去世;又或者是身體狀況突然不允許,臨時取消了和我的約定。幾次來回周折,我總算拼湊出公費生事件的全貌。但是和當年滯留在大陸的公費生人數相比,寥寥無幾的採訪紀錄又令我感到萬分沮喪,總覺得可以再為他們多做些什麼事情卻又無能為力。

    兩岸歷史中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片段,主流的旋律不可能鉅細靡遺一五一十地記載這些事情。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依然如此。還有很多很多故事潛藏在無人探尋的角落,或許重要,或許不重要,但那都是曾經存在的事實。將公費生的歷史完整公諸於世,一直是我心中未了的一個心願,我相信這也是老人家們此生永遠的盼望。

    接下來,請讓我把故事從頭說起。

    悲情城市,離情基隆

    從基隆港出發的十一月,正吹著東北季風,濕冷的海風來自於西伯利亞和蒙古大陸的土地。不畏寒冷、懷著創造歷史的興奮心情的公費生,恐怕都能從風裡聞到祖國飄來的氣息。

    光復後的基隆港,並不是富麗堂皇的現代海港。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這四年間,它乘載的,只有落寞與悲情。

    日軍戰敗,部分在台日本軍民經由基隆港登船,以戰敗者的身分離開統治五十年的台灣。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國軍從基隆港上岸,港口外擠滿了歡迎祖國軍隊的熱情民眾。可是,當台灣人看到衣衫不整、裝備破舊、毫無紀律、蠻橫囂張的國軍部隊時,乘興而來卻是敗興而歸,從此對國民政府的統治正當性產生懷疑。
  • 一九四八年,國民黨在內戰中逐漸潰敗,一船又一船的難民、軍隊,以及從故宮博物院等機構搶運出來的國寶,都是在基隆登陸。就連在戰亂中遷徙流離上萬里的清宮琺瑯瓷,那飛舞在瓶身的鳥兒也是第一次見識到南國島嶼的風景。鳥兒強忍著漂泊的傷感,問了句:「這就是地處亞熱帶的寶島台灣?」然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擁擠的基隆市區。鳥兒再問:「難道就要在這裡落腳一生嗎?」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里,今年是寒冬,清晨突然下起了雨。

    有雨港別稱的基隆,是一年四季都會下雨的城市。基隆的街景總是霧濛濛的,市區狹小,背山面海又多雨。基隆火車站與基隆港相連,四年內戰,運來又運走多少離別與哀愁。

    可在這一百多萬人的流亡人群中,就只有這近一百位公費生是懷著雀躍和各種盼望的心情上船的。或許他們心中有些遲疑,有些與家人分別的哀戚,但光是幻想著祖國的種種美好,就足以打消他們這些不安的念頭。在碼頭,他們和親人相擁道別,也彼此說聲珍重再見。即便都是同學,在北大和在廈大的公費生此後恐怕也是各走各的道,只能在臨別一面時互相鼓勵。其中有公費生已有婚約,信誓旦旦和未婚妻約定,待他畢業後成婚。然後,為了民族大業的理想,要去過著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的孤寂生活。

    終於,公費生帶著滿滿的信念與祝福出發了。回頭一望,碼頭邊擠滿送行的親友,他們揮著手絹,擦拭忍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直到身影消失在遠方。三艘客船分別開往不同的方向。一艘往廈門,那裡的氣候基本上與台灣相同;另外兩艘去華中和華北,對台灣而言都屬北方。

    那時華中華北已入冬,舊租界馬路兩旁種滿法國梧桐,滿地的落葉枯黃。乾燥的北方氣候,對這些來自溫暖潮濕的台灣公費生是全新的體驗。不僅僅如此,很快地,一場震驚中外的事件即將張開雙手,歡迎他們來到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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