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盧,這些女裁縫的手藝、產品、熱情好客的天性,在在讓提姆印象深刻。她們撐過了漫長艱辛的內戰,終於等到國家重見和平,再度恢復正常生活。在約三公尺見方的小空間裡,她們的生產力讓提姆驚豔,但提姆也擔心,一棵芒果樹的成長潛力會受限於狹窄的工作空間以及僅三台可用的縫紉機。提姆認為哈莉有幸認識這群難得的珍寶,可惜一棵芒果樹產品在美國市場太小,賺不到足夠資金做後盾,無法全力衝高產能與營收。再者,產品品質儘管一流,但哈莉僅在古盧活動,顧客群以烏干達的外籍僑民、援助機構的工作人員、哈莉在美國的鄉親為主,無緣得到廣大消費者青睞。因此提姆建議哈莉和姊妹共創社合作,讓這群女裁縫打入更大的市場。
我一直設法和非洲女子搭上線,希望她們能為姊妹共創社縫製一系列有機棉服飾。在美國,非洲成長暨機會法(AGOA)上路後,嘉惠不少非洲生產者和美國進口商。根據該貿易協定,從非洲進口至美國的部分商品可享免關稅,因而提高美國進口商向非洲企業下單的數量。其中一項免關稅商品是有機棉服飾。女裝是姊妹共創社最夯的商品,其次依序是包包、首飾、身體保養品、小禮品。
我們的服飾主要由印度、尼泊爾兩國的女子團體縫製,但我打定主意,希望再和其他國家女子合作,請她們生產符合公平貿易的有機棉成衣,一來提高姊妹共創社在非洲的總投資額,再者也改善非洲女子的生活。我知道烏干達是非洲有機棉主要生產國,因為在烏干達北部,棉花不僅容易栽種,病蟲害也少,因此用當地現成的自然耕法就足以防制大部分的病蟲害。當地農民對自然耕法駕輕就熟。噴灑化學除草劑與殺蟲劑耕地的棉花收成量,和使用自然耕法農地的有機棉收成量差不多。再者,消費者願意花稍多的錢購買有機棉。綜合上述原因,自然鼓勵了烏干達農民捨傳統種棉法而就有機栽種。
我知道,愛爾蘭樂團U2的靈魂人物波諾(Bono)是熱中公益的慈善家,二○○五年他和妻子艾麗.休森(Ali Hewson)共同創辦伊甸園服飾(Edun),標榜使用烏干達有機棉,並以合理薪資雇用烏干達勞工生產伊甸園服飾,藉此促進和非洲的貿易,也幫助當地人民脫貧。有了伊甸園的先例,姊妹共創社當然也有機會在烏干達找到可合作的女裁縫,生產一系列用於公平貿易的有機棉服飾。提姆出發前往烏干達之前,我幫他打聽與聯繫一些可接洽的人士,請他替我在當地物色可合作的有機棉布供應商以及裁縫工廠。他考察後認為,坎帕拉(Kampala)的鳳凰有機棉布廠,搭配古盧一棵芒果樹女裁縫的手藝堪稱絕配,但是我們必須提供一棵芒果樹女工更寬敞的廠房。提姆和我通了幾封電子郵件,兩人決定排除萬難,協助一棵芒果樹開發服飾生產線,儘管一棵芒果樹既沒有工廠、沒做過棉衫,也不擅長出口大量成衣。之前在海地,我們也嘗試不同的合作方式,指導當地女子學習全新的技藝。在烏干達,我們決定直接投資工廠與設備,這是全新出擊,也是第一次對合作團體許下如此堅定承諾。提姆告訴哈莉,我們會幫一棵芒果樹出租廠房、添購縫紉機,我也會親自前往烏干達,協助她們成立成衣生產線。哈莉對其提議舉雙手贊成,而我也開始規劃行程,打算親自拜訪一棵芒果樹一群堅韌的女鬥士。
經過兩天飛行,布萊德和我終於抵達烏干達,從飛機往下俯瞰,看見了彷如迷你模型的非洲世界,紅土路如蜘蛛網蜿蜒穿梭於房舍和農地之間。機場跑道旁邊的山丘上,白色石頭拼出恩德比(Entebbe)字樣,意味我們終於到了目的地,只是沒料到下機後看到的景色綠意盎然,截然不同於我對非洲的既定印象。過去幾周,我和肯亞奈洛比的友人蘇珊聊天多次,得知當地正飽受乾旱肆虐,心想烏干達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畢竟烏干達和肯亞僅一國之隔。沒想到這裡遍布沃土與熱帶綠意。目睹此景,我心想,這裡不乏機會與可能,有一群了不起的女性等著我拜訪,嶄新的商品等著生產上市。
訪非之前,我和多數人一樣,對烏干達認識不深,僅知它是非洲內陸小國,包夾在非洲大陸最血腥的衝突之間,北鄰蘇丹,南接剛果民主共和國。一九七○年代晚期,獨裁者伊迪.阿敏(Idi Amin)上台,暴政讓烏干達名揚國際(或惡名遠播)。阿敏生平被改編為二○○六年電影《最後的蘇格蘭王》(The Last King of Scotland),由佛瑞斯.惠特克(Forest Whitaker)與詹姆斯.麥艾維(James McAvoy)擔綱演出。除了阿敏,另一個狂人約色夫.柯尼(Joseph Kony)也讓烏干達蒙上汙名。柯尼是真主反抗軍(Lord's Resistance Army)首腦,在北部地區興風作浪,實施恐怖統治。他擄走小孩,逼他們當兵、做苦力、淪為性奴,還把近百萬人趕出家園。柯尼一九八五年成立真主反抗軍,打算以武力推翻烏干達政府。他相信自己能直達天聽與上帝溝通,並以此服眾自立為王。柯尼著手新烏干達建國計畫,建國綱領奠基於他對十誡的曲解以及阿酋利族的傳統。阿酋利(Acholi)是烏干達境內人數最多的部族之一。真主反抗軍以上帝之名恣意破壞、荼毒生靈,違反人權的暴行罄竹難書。它在北部地區的攻擊活動還波及鄰國,是非洲歷時最久的內亂之一。
非洲野生動物之美盡在烏干達。北有獅子、犀牛、豹、大象、水牛等五大獵遊野生動物;河裡抓得到重達四十五公斤的尼羅尖嘴鱸魚;南有活躍於崇山叢林的大猩猩。可惜長期內戰造成觀光業停滯,充其量只能說還在起步階段。我們的班機從倫敦起飛,雖然班機客滿,但大部分乘客的目的地是古盧,準備投入戰後人道救援工作,前來度假的遊客少之又少。
這些志工以年輕人為主,協助仍待在境內難民營的民眾。他們捲起袖子蓋學校、提供難民職能訓練、到孤兒院幫忙、協助鑿井等等。就讀大學期間,我一直嚮往到非洲當志工。而今我沿著班機階梯而下,內心波濤洶湧,難掩興奮,心想盼了這麼久終於踏上非洲土地。二十二歲那年,我被和平工作團所拒,因為當時涉世未深、手腕也不夠靈活,想不出到非洲的其他辦法。我不知該怎麼和眾多非政府組織取得聯繫,加入他們遍布非洲的援助工作與發展計畫。壓根兒沒想到可以直接報名參加旅遊,單槍匹馬勇闖非洲。但今天前來接我的哈莉卻做到了。
哈莉是個厲害的學生,努力摸索人生的方向,拒絕隨波逐流。她就讀俄亥俄州立大學,主修西班牙文學,研究所則改念都市計畫。畢業後,被中央情報局網羅參加面試,在一連串資格審查之後,她覺得中情局與自己格格不入,毅然放棄甄試,在華府另覓工作。有天她在報紙的分類廣告上看到一個非營利教育機構在徵人,順利錄取擔任執行長助理。過沒多久,她的同事就發現哈莉擔任助理實在是大材小用。她很快被拔擢,進入合約管理部門,練就一身工夫,成為非政府組織領域的文書處理專家。她埋頭了解各國孩子的教育需求,同時漸漸對非洲起了嚮往之意。哈莉任職的機構在非洲推動許多援助與開發計畫,她研究專案內容,並將專案建檔,內心有個聲音慢慢萌芽:不希望自己只是替別人的報告建檔,她想親自站在非洲的土地上。
哈莉不甘只在辦公桌前處理文書,遂積極投石問路,希望跳槽到國際發展組織。但跟我當年被和平工作團隊拒於門外的理由一樣,她因欠缺國際發展的經驗,所以處處碰壁。她心裡明白,自己得先找到和發展相關的工作才行,所以報名參加全球青年非洲行動(Global Youth Partnership for Africa)主辦的活動,前往烏干達一趟。在烏干達三周期間,哈莉待過古盧和首都坎帕拉,深入了解烏干達北部的衝突。返美之後,滿腔熱血的她接受全球青年非洲行動之邀,帶領一群志工重返烏干達。二○○七年七月,哈莉二訪烏干達期間,受到幸運女神眷顧,在古盧的市集認識奧瑪.露西(Auma Lucy)。
露西是才華出眾的裁縫師,在市場擺了個攤位,生意興隆。她聰明、積極進取,是烏干達精明的生意人,但這全是後天所迫。露西和其他古盧居民一樣,因游擊隊真主反抗軍的暴行,人生徹底改變。此外,她的丈夫很久以前就拋下她和兩個孩子遠走高飛;其中一個兄弟因戰爭喪生;過沒多久,又一個兄弟因愛滋病離世。露西扛下養育兩兄弟遺孤的重擔,因此她需要照顧的小孩從兩人暴增到十三人。在美國,大家熱議的「三明治世代」,須同時照顧小孩與上一輩的父母,這現象也如實反映在露西身上,她不僅要養育十三個小孩,還得照顧患有小兒麻痺的父親,以及因中風而體力日衰的母親。全家的重擔壓在四十歲露西的肩上。哈莉在市集認識露西並請她縫製一些袋子,一開始露西認為哈莉不過是上門的新顧客,感激她讓她有生意做,但哈莉之後繼續下訂單,要求露西縫製更多袋子,再裝箱運回美國,露西這才明白,哈莉是千載難逢的貴人,可協助她走出古盧,擁抱更大的市場。
我來烏干達就是協助露西、哈莉和其他女裁縫,讓哈莉的事業更大、更長長久久。姊妹共創社的年銷售額已遠遠超過一百萬美元,露西的袋子獨一無二、賣相也好,必定能成為我們公平貿易產品的新生力軍。我們協助哈莉在古盧郊區承租一棟有守衛站崗的大型房舍,讓女裁縫在裡面工作,並提供每人一台縫紉機,不久也將推出新系列的有機棉服飾。但眼前我們得先搭六小時車,從恩德比到古盧。恩德比位於非洲最大湖維多利亞湖的湖畔,該湖面積達兩萬六千平方英里,與烏干達、肯亞、坦尚尼亞等國家接壤。白尼羅河便發源於維多利亞湖,經古盧往北流至蘇丹。
布萊德從未跟我一起出國拜訪我事業協助的對象。老實說,他並不嚮往我出國的方式。他一直在背後默默支持我,我離家出國期間,他心甘情願待在家裡宛如船錨般穩定全家人的心。非洲是他唯一承諾會和我同行的地方──如果哪天我真的成行的話。
布萊德和我各付五十美元辦簽證,直到護照蓋了簽證戳印,我們才如實感覺自己到了烏干達,並笑了出來。巴克萊銀行顯然賣力想成為烏干達金融界的第一大,因為整個機場到處可見它的招牌和橫幅廣告,若事前不知道自己到了烏干達,很可能把恩德比機場誤以為是巴克萊國。在接機人群中,我一眼就認出哈莉,並非她是白人之故(入境大廳還有其他白人),而是我在臉書上看過她的照片,發現她跟我死黨安長得很像,個性也非常熱情開朗。
哈莉高挑、纖細,又是金髮美女,非常清楚自己氣勢凌人的女王架式,我只有當聽眾的份。她滔滔不絕講起她落腳烏干達的始末,談及她的事業、瑜伽練習,以及姊妹共創社與大善替女裁縫承租的工作坊等等。她那雙長腿一馬當先,帶著我們步出機場,來到停車場。「我剛買了輛二手車,但我請朋友梅地(Medi)充當司機,『撿』我們到古盧,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路聊到目的地。」哈莉一邊在人群中尋找梅地,一邊對我們說。
當我聽到「撿」(pick),忍不住笑了,哈莉有些不好意思,稱烏干達沒人會說「接」(pick up)人至餐廳或機場。我樂得自己被「撿」。
梅地站在哈莉剛買的二手車旁,揮手向我們示意。這輛三菱帕杰洛是非洲常見的吉普車款。梅地為人熱情又友善,熱心地幫忙把行李抬上車。他英文不錯,穿著波士頓紅襪隊T恤、牛仔褲、頭戴棒球帽,跟我們美國人沒兩樣。他笑起來會露出缺牙。梅地和布萊德坐在前座,我和哈莉鑽進後座,方便我們在冗長的車程中閒聊並研商策略,布萊德差點坐上駕駛座,實在是還不習慣方向盤在右側的右駕車款。從恩德比到首都坎帕拉的四十五分鐘車程還算愉快,但接下來我們就塞在坎帕拉烏煙瘴氣的車陣中,公車、救援機構的大型卡車、汽車、嘟嘟計程車,爭先恐後從四面八方擠進狹小的兩線幹道。布萊德有些吃驚,一再問我印度大城或是瓜地馬拉市的交通是不是就是如此,因為我曾向他抱怨這兩國的交通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我氣定神閒地說:「印度的交通更糟。」畢竟我已身經百戰,習慣了開發中國家城市塞車與空汙問題。
哈莉幾乎沒注意車速慢了下來,因為她心思全放在一棵芒果樹的願景,忙著解釋合作女性所獲得的服務。除了透過雇用賦予十七位女裁縫經濟力量,哈莉也答應幫每一位女裁縫的孩子支付學費,送女工腳踏車方便她們上下班,到古魯郊區的新廠工作,還供應免費午餐。她希望搭配姊妹共創社「禮物不只是禮物」的活動,實現上述承諾。我答應和哈莉合作,但一棵芒果樹仍不是烏干達正式的非營利機構,因此有些不放心,雖然哈莉已有此計畫。此外,我也擔心一棵芒果樹的工作量與營收都還不穩定之前,一下子開這麼多支票給女裁縫,是不是太躁進了?
我已從姊妹共創社的經驗學到,承諾工作機會以外的福利給受助女性時,必須量力而為,考量公司的營收,就連(尤其是)公平貿易公司也不例外。我了解哈莉的心情,知道她一心想把最好的提供給這些女性和她們的家人。但幾年前印度友人阿妮塔(印度保育社創辦人)便一針見血對我說,我一個人不可能解決所有女人的問題。不過如果我可以提供她們工作機會或協助她們打開市場,日後她們就可以決定如何支配收入。
我不得不承認,內心裡那個社工的我,欣賞哈莉為女裁縫提供工作之外更多福利的大願。她想辦法幫她們解決三餐、交通等每天基本需求,也照料她們小孩的教育。我佩服她對一棵芒果樹的規劃。她用意雖佳,可惜財務跟不上她的理想。姊妹共創社與一棵芒果樹的合作,攸關一棵芒果樹的永續經營,這點是我當初始料未及的。一棵芒果樹目前的訂單不穩定,時有時無,不足以讓女裁縫全職上班。一棵芒果樹需要穩定而持久的訂單,才能讓哈莉履行對女裁縫的承諾。
我清楚知道,若不先解決布料採購問題,一棵芒果樹的成長潛力永遠跟不上女裁縫的產出實力。姊妹共創社和一棵芒果樹合作的第一筆訂單是其歷年最大,但是我對布料有指定的花色與圖案,若裁縫買不到足夠的布料,恐讓訂單開天窗。因此如何湊足可應付大訂單的布料,成了亟需解決的課題。布料不足還會出現另外一個問題。某個布包若在姊妹共創社網站熱賣,可惜已找不到同樣花色的布料縫製,就算我們想再下訂也行不通。一開始和一棵芒果樹合作時,我誤以為她們的布包所用布料是道地的非洲製,心想就算不是烏干達製,至少也是非洲製。後來才明白,這些布都是中國製。中國相當了不起,不僅全面滲透美國的低價產品市場,也成功打入非洲偏遠地區。在坎帕拉與古盧市集所賣的非洲手工蠟染布料,全是中國製的複製品。雖然還是可以找到一些從坦尚尼亞經維多莉亞湖進口到烏干達的蠟染布,不過和中國大軍壓境的廉價山寨蠟染布相比,量少價又貴。各位可能心想,這樣不是正好,有助於解決哈莉女裁縫缺布的問題,但其實不然。中國出口業者知道,非洲消費者偏愛多變的花色與圖案,因此推出符合這訴求的包裝。傳統非洲婦女買布時,偏愛約一.五公尺見方大小的布料,所以中國出口業者就出口這種大小的布,而且一袋包裝裡有好幾種花色與圖案。不過我們要的是相同圖案與顏色的布料,一次要訂幾百塊,讓中國供應商頗為頭痛。
窮人村的姊妹創業家:一個母親的全球脫貧事業
Global Girlfriends: how one mom made it her business to help women in poverty worldwide
- 作者: 史黛西.艾德格
- 原文作者:Stacey Edgar
- 譯者:鍾玉玨
- 出版社: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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