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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7日 星期四

【閱讀書摘】智利 / 詩意不滅的熱血自由之火

智利 / 詩意不滅的熱血自由之火

01 聶魯達的影子


結束了墨西哥的行程,我們經祕魯轉機前往智利。中南美的機票價格非常不合邏輯,來回機票往往比單程機票還便宜,有時用航空公司的西語頁面買票比英語頁面便宜,多次查詢後,用網站西語界面買墨西哥回智利的來回機票,雖僅使用了去程,算起來仍是最划算。

抵達智利首都聖地牙哥(Santiago de Chile)時值清晨,我們搭計程車轉捷運前往旅館,正好碰上他們的上班時間,背著大包包的我們顯得狼狽。中南美洲的智利與阿根廷,因為人口大多是歐洲移民,所以我們在路上看到的幾乎都是白人,比起其他中南美國家,這兩國的人民一直都存在著一種優越感。即使阿根廷近年政治不穩定,但他們仍透露著一股傲氣;而智利在經濟、民生各方面表現亮眼,前幾年拯救礦災大成功後,西方社會普遍把智利當作中南美洲的資優生。走在聖地牙哥街頭,整個城市氛圍,讓我誤以為身處同在南半球的澳洲墨爾本。

三月初,夏天的影子仍留在南半球的聖地牙哥街道上,我們走在這個和歐美如出一輒的城市,首先到了聶魯達(Pablo Neruda)的故居,聶魯達是智利著名外交官、共產主義分子、詩人與諾貝爾文學家得主,他被公認為是20世紀智利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的詩中常流露出他對於繼母與妻子的愛,也抒發出他對於國家的看法。

他的故居為一棟簡單三層樓的白色建築。23 歲時,他已經是智利派駐緬甸仰光的外交官,之後再被派任到其他亞洲與歐洲國家,因此身為外交官的他,朋友滿天下。當年,這裡可是達官顯要十分熱門的社交場所,連之前流亡海外的巴西總統卡多索也曾是座上賓。1973年,軍政府判亂、獨裁政府甫上任,正想拉攏聶魯達時,他竟然戲劇性地過世了,這件事被大家稱作是他對於獨裁政府的最大抗議,現在此棟建築物已闢為博物館、咖啡廳與紀念品店,滿足所有訪客的需要。鄰近的一個手工市集,牆上寫著聶魯達 20 歲成名的作品《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的〈今夜,我可以寫出〉,詩句旁邊卻畫著中年的聶魯達,畫家似乎想表達聶魯達雖年過半百,仍以詩句回憶年輕時青澀的愛戀,藉著詩句的畫面,將人帶進時空隧道。

一部描述以創意結束多年獨裁者皮諾切特(Augusto Pinochet Ugarte)的電影《NO》,於2013上半年在台灣上映。電影中所描述的很多片段,都跟台灣同時期的白色恐怖雷同。主角是當年飾演《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Diarios de motocicleta)的蓋爾‧賈西亞‧貝納(Gael García Bernal),他在電影裡飾演一個廣告金童,本來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看見的在專制政府下繼續過著好日子;一天,政府突發奇想,要以公投來決定是否結束長時間的獨裁。正像臺灣於日治時代後期的穩定,讓許多人雖渴望獲得精神上的自由,但仍選擇穩定的麵包來源。該部電影的主軸就是描述主角如何運用每天十五分鐘的廣告時間,喚醒大家對於「民主」的渴望。比起臺灣當局一步步還權於民,中南美的政局發展顯然更具故事性。

可惜聶魯達並未來得及看到民主在智利開花結果。在他晚年的作品中,他再次用詩句表達對於政局的無奈,用文字表達出孤寂是一個人獨有的權利,勇敢並赤裸地檢視自己的一生,其中〈回到自我〉一詩的句子,可以看到他檢視自己一生的勇氣:「有一個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間有鐵釘和裂縫的老屋,是的回到厭倦了自我的自我,彷彿厭倦一套千瘡百孔的破舊衣服,企圖裸身行走於雨中……我真的存在嗎?知道該說什麼……。」

今日的智利已經向世人展現出他們嶄新的面貌,同為安地斯山脈的國度,甚至在市區裡,就能看到壯闊的山壁。智利的礦坑完美救援、走出金融風暴,這些都可以令聶魯達在三十年後的今日安息。

七、墨西哥──恰帕斯省: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知識即力量

01 蒙面下的美麗與哀愁


準備再次踏上中美的版圖,南美的大山大水滿盈了整個腦袋,充滿不捨的旅程仍將繼續;接下來的行程,是此行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一探「薩帕塔游擊隊」。

第一次知道他們的存在,是從某本書上的一張圖片,圖片中的一群蒙著面的人,卻露出炯炯有神的一對對雙眼,他們眼裡的堅忍和理想吸引了我。我開始嘗試多找些資料,卻發現無論是中文、英文網站的資訊都極為有限,這個組織西文版的「官方網站」,也幾乎沒提到到訪資料,這反倒大大增加了我親自走訪的決心。

墨西哥與美國、加拿大簽下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在1994年生效,協定內容以資本主義為藍圖,打著前幾年先對小國有利,接下來保護期後,小國也得完全開放市場,近似臺灣與中國簽署的 ECFA。墨西哥在保護期內並未成功地讓產業升級,所以保護期一過,美國的企業正好順勢如洪水湧入墨西哥,其中天性隨和又不好爭的原住民,成為這項政策最悲慘的受難者,生存權益嚴重地受到忽視與侵犯。

一個著名的薩帕塔小村落 Oventik,位於墨西哥最南邊的恰帕斯省(Chiapas)的首邑 San Cristóbal de las Casas 周邊的山區,醞釀了許久,在此時開了革命的第一槍,向世人訴說自己的故事!也開始吸引世界的目光。恰帕斯省與北邊的猶加敦省(Yucatán)、東邊的瓜地馬拉為現存馬雅原住民比例最高的區域;這裡曾經是人類文明的最高點,現今因為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相繼肆虐,雖身為墨西哥的大糧倉,卻莫名其妙地有超過40%的人營養不良,更不用說更深一層的教育、民生問題。

這是最壞的時代,這也是最好的時代。神秘的馬珂士(Marcos)決定採取武裝革命,控訴政府私通財團,罔顧普羅大眾的利益,這項起義名為「薩帕塔民族解放運動(Ejército Zapatista de Liberación Nacional, EZLN)」,他們的訴求相當簡單,就是「建立一個人人都能生存的世界」;經過多年的努力,薩帕塔終與政府達成協議,和墨西哥政府間不再互相攻擊,各自擁有其管轄的區域,原本的核心小鎮也慢慢揭開神秘面紗,馬珂士則帶領組織幹部退往更深的叢林中。

20 世紀有了切‧格瓦拉,在資本主義與修正的共產主義下,世界終於有了一個浪漫又絢爛的選項,馬珂士延續這個理想,21 世紀再多了騎士般的英雄氛圍。合照中他總是鶴立雞群,比身旁的原住民高出一個頭,他自稱自己是「副總司令」,因為這場革命中,原住民才應該當家作主。他總是蒙著面,一來是顧慮安全問題,二來是因為游擊隊沒有自己只有全體。墨西哥政府開始對於這號頭痛人物提出許多猜測,猜測的範圍從情報人員、旅居舊金山的作家到墨西哥大學的教授。曾在2000年前往另一薩帕塔村落——真實村(La Realidad)參觀的吳因寧,曾在《蒙面叢林》一書中翻譯了馬珂士的文章,也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她對於馬珂士的真實面容提出「似乎人人心中各有美好模具,任何一張真實臉孔都卡不進去」,那索性我就稱他是墨西哥版的廖添丁吧!

說穿了,馬珂士其實深諳世界的運作。既然我們不知道他的長相,那他就用文字來和大家交流,此時,筆往往比槍更有力。他創造出的甲蟲「德瑞多」老愛「命令」副總司令寫下一個個極具拉美魔幻寫實風格的故事或寓言,他以戲謔或理所當然的口吻解釋馬雅原住民的命運。從文章裡超乎一般的平靜,很難想像這些故事是在叢林的槍林彈雨裡寫下來的。其中一篇〈烘烤一個叫做明天的麵包〉,藉由一位小說人物——老唐尼諾的口,道出馬雅原住民常吃的麵包原料之一,就是「痛苦」。

從復活節島返回南美大陸後,我和11直接在秘魯利馬的機場過夜,晚餐集資分了一份 subway。剛好店員是個中秘混血的年輕人,他的爺爺、奶奶在幾十年前到了秘魯討生活,雖然他已經完全南美化,不過看到現在亞洲崛起,仍很期待有機會到亞洲找工作,又是另一個偉大的夢想。夜深了,我們找了一面牆,分別用包包圍出了我們的精緻房間,來送機的孩童看到這場景,新奇地指著我們叫 Chino(中國人),我學習馬珂士用領巾把臉遮住,慢慢進入了夢鄉。

轉搭國內線抵達位於Tuxtla的小機場,裡面並沒有任何一絲原住民的元素,不像台東機場,一下機就可以感受到東部原住民的熱情和活力的氣氛。由這種景象,不難想像恰帕斯省佔大多數原住民的聲音被忽視的嚴重情況。這裡一口價1200披索,計程車帶著我們從機場直奔 San Cristóbal de las Casas,當晚我們入住一間以單車為主題的青年旅館。

復活節剛過不久,下著雨的市區仍是熱鬧非凡。一攤攤賣著用玉米泥包的墨西哥式潮洲粽,當地人稱之為「打罵(Tamal)」,一邊吃一邊配上一杯鹹味熱巧克力。路邊的行動小販則賣著一支支塗上厚厚起司粉的水煮玉米,超級濃郁的香味至今仍印象深刻,吃完後準備努力尋找前往 Oventik 的方式吧!

很奇怪,San Cristóbal de las Casas 算是觀光小鎮,街上那麼多家旅行社,卻沒有任何人知道怎麼去 Oventik,有些人甚至露出狐疑的眼神,一副想知道我們去那裡有什麼目的的樣子。出發前我在網路上,看到有兩個荷蘭女生在城中找到計程車司機載她們去,我們如法泡製,卻是不管用。就在我們準備放棄的時候,一位好心的旅行社女士伸出援手,她提到旅行社現在都沒有到 Oventik 的行程了;但如果我們仍想前往的話,可以到城鎮北邊的巴士站去,找尋上頭有塗藍色條紋的巴士,不用轉車,只要看到蒙面的標誌就可以準備下車,這真是太好了!薩帕塔我們來了!

隔天一早到了巴士站,塗上藍色條紋有小巴和計程車,一樣都是共乘制,坐滿了就發車,價格分別是 23 和 29 披索,我們跳上幾乎客滿的巴士,往謎樣的村落出發了。沿路的景致就像台灣普通的產業道路,山上到處被開墾地如同癩痢頭,偶爾看到穿著原住民服飾的婦人頂著重物走在路上,他們認識馬珂士嗎?現在的生活真的比起以前好嗎?好多好多的問題,有待釐清。

一小時後,司機轉頭大喊Oventik!一對情侶和我們一起下車,他們是來自首都的老師夫妻,他們也對這裡充滿好奇和想像,就趁假期到南部旅行時,順道到這兒一遊,攀談之後,他們成為幫助我們進入Oventik大門的關鍵。

下車後右邊長長的一道鐵閘門後面,有一個緩降的、鋪上水泥的下坡車道,兩旁有著一間間的矮房,坡道最後面還有片大草皮,我不太敢一直盯著看。兩個帶著面罩的人朝我們走了過來,拿了表格要我們填寫,裡面大概就是尋問我們的國籍、職業、來訪目的等基本資料,填完之後,其中一個人把資料帶進去坡道旁的某一個房間,另外一個人則繼續監視著我們,並要我們稍候。馬路的左側有一間學校,還有一間二手衣物商店,進到商店裡逛的時候,裡面的一對男女自顧自的繼續聊天,完全未搭理我,和中南美人們常見的待客熱情很不一樣。

這對友善的老師夫妻,和我們交換了零食,11 慷慨地把我們僅存的魷魚絲和他們分享,我們覺得很難用短短時間分別解釋我們的工作內容,所以我索性跟他們還有薩帕塔組織都說我是英文老師、11是數學老師(後來11跟我說她最怕數學)。我們一行四人就這樣在門外一直等著,途中一群沒有蒙面的孩子從鐵柵門旁的木門出來,好奇地瞧著我們,卻一直被後方的老師催促往前,後來得知,拜訪薩帕塔部落,獲准拍照的地方僅有房子和同意被拍的蒙面人,這群孩子自然不能入境。

等了兩個小時,一個中年、個頭小小的蒙面人終於打開了木頭門,並招手要我們跟他走。我們一行四人懷著忐忑的心走下了緩坡。本來這名男子意思是要我和11先進去,但後來男子不知為何改變主意,要我們四個人一起進去。進去之後的對話,全部都是西班牙文,還好有這兩位老師稍微的翻譯,才讓我和11不致於鴨子聽雷。這是一棟木造建築物,裡面的裝潢像是一間辦公室,進門右邊有一張辦公桌,已有三個人坐在那裡了,正中間是一個眼睛散發出母性光輝的中年女性,她兩側坐著一個小個子的大叔和一個與我年紀差不多的女生,我們被要求坐在他們前方的三張長板凳上。

房間用馬珂士的畫像、切‧格瓦拉的圖案、「為自己的自由奮鬥」等標語、古巴國旗來裝飾,甚至還掛著一個中式的燈籠,我暗自希望投靠資本主義的台灣不會是他們的黑名單。我感覺到手心冒汗,準備來迎接他們的一個個問題。我大致上用西文拼湊說明我們如何認同他們在教育上的努力,並希望能聽聽他們的理念,老師夫妻也提出一些問題,由坐在正中央的女性統一回答,她真誠地介紹和解釋薩帕塔的理想,並對於現今一成不變又偏頗的教育內容做出批判。追隨「切」和古巴「卡斯楚」的步伐的他們,除了教育之外,最重視的就是醫療;剛剛在外就觀察到在薩帕塔村莊的孩子們,的確看起來都明顯地健康又活潑。然而夢想和現實仍有差距,他們也承認經費的不足,造成了很多想法窒礙難行,說著說著話鋒一轉,她真誠地感謝我們的到來,並期待我們將薩帕塔的想法和處境向更多人分享。這段「交流」,大致上持續了一個小時,我好像走進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場景,正聽著愛麗絲訴說著她如何鼓起勇氣對抗壞心的紅心皇后,令人有些不捨,卻讓人充滿信心與力量。

離開辦公室後,同一名男子帶著我們走下坡道, 他先三令五申的要求我們不准拍未蒙面的人。底下的一大片草坪是學校的操場,學校的形式和台灣一些偏鄉的舊校舍感覺有點像,不過裡面的課桌椅、斑駁的牆壁和天花板,卻仍清楚看出這裡經費的拮据。有人說藝術不設限且隨處可見,在薩帕塔的村莊裡,幾乎每面牆壁都繪製了精緻的壁畫。人類是玉米做的馬雅傳說,或是薩帕塔運動的緬懷目標——20 世紀初的墨西哥民族獨立英雄埃米力亞諾‧薩帕塔(Emiliano Zapata)的畫像都在其中,塑造出一個奇異卻振奮人心的氛圍。靠近坡道出口的幾間木屋是商店,裡面販售一些他們手工製作的衣服、玩偶,店員同樣完全沒有百貨公司店員的陪笑作揖,反而多了股高傲的自信。

離去前,陪我們整個下午的男子,眼睛笑了起來,他再次表示感謝我們的前來,突然那位墨西哥男老師跑去大門的雜貨店買了一大排棒棒糖交給了男子,請他送給村落的孩子們吃。在返回城市的路上,我們四人都沒有說話,剛剛如夢似幻的經驗,還需要時間沉澱。

   回到城市後,老師夫妻準備北上繼續他們的馬雅古蹟之旅,我和 11 則到附近的市集逛逛,裡面寫著 Zapatista 的面罩、各種 size 的薩帕塔玩偶,這些商品少了村落裡的粗糙手作感和人情味,卻多了些資本主義下大量製造的庸俗與銅臭味。這時我已深刻體悟到,薩帕塔是為何而戰。

魔幻中南美

  • 作者: 劉政暉
  • 出版社:九(音勻)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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