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和蟲 馬家輝
震驚不震驚,是要心境和經驗;年輕時,心境單純,經驗單薄,當然比較容易感受到震動與驚嚇,久久難忘,即使其實吃了對許多人來說非常普通的食物,譬如說,貓。
那是二十五歲時,在廣州,兩岸尚未開放交流,台北某電視台搶先拍攝關於中國大陸風土人情的獵奇節目,因我有香港身分證,可以自由進出,遂找我這個全無電視經驗的人擔任主持和策劃,節目名稱叫做《海棠風情》,我帶著兩位攝影師和一堆拍攝機器,從台灣經香港再進大陸,吃喝玩樂全紀錄,剪輯一下,便可播送回台給觀眾欣賞了。
那一回的主打城市是廣州。廣州人吃蛇,有歷史,有傳統,「太史蛇?」是名牌,從清末到民初再到當代,都是蛇宴代表。民國初期,孫中山曾在廣州邀請國大代表,特地提供名菜「太史蛇?」,有些人由北方南來,沒有吃蛇的習慣,在宴會上,吃了而不知道,頻說好味道,吃完一碗再添一碗,還以為只是雞湯。吃得肚皮滾圓,才問,這麼好吃的湯?是用什麼雞來做的呀?孫大帥笑道,不是雞,是蛇,只有貴賓才吃得到啊!
「北佬」國大代表聽後,臉色大變,嘔的嘔,吐的吐,其中一位還當場暈倒,醒來後還堅持到醫院清洗腸胃。
蛇宴之最,其實是「全蛇宴」,亦即十二道菜全由蛇肉蛇骨蛇皮所烹調所炒炸,其中又有所謂「龍虎鳳」,亦即把雞和蛇和貓混在一起熬成湯?,據說鮮味甘甜,吃完,即使氣溫低至零下十度亦會渾身燙熱,更有壯陽之效,能致金槍不倒。而我,年輕的我,儘管完全不需這功這效,亦竟然被迫吃了。
不能不吃呀,節目需要,身為主持,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猶記得「龍虎鳳」的味道非常腥濃,跟傳說中的鮮甜完全沾不上邊,更糟糕的是,因要露臉出鏡,吃時我雖心底滴淚,卻仍要擠出笑臉,對觀眾說:「味道很特別呀,來到廣州一定要嚐嚐!」
而更糟糕的是,節目結束攝錄後,因心理作用,口腔裡像仍塞著一隻活貓,幾乎可以錯覺感受到厚厚的貓毛,立即到廁所刷牙漱口,但無效,整個人覺得昏昏沉沉,有想哭的衝動,可是又要馬上趕到清平市場拍下個環節。而在市場上,竟然迎面看見幾個肉食攤檔像吊掛牛肉豬肉般,把已宰殺剝皮的貓貓狗狗懸掛於攤前,高高的,血淋淋的,頭部仍在,怨目猙獰,好不嚇人!
此時此刻我實在忍不住了。立馬蹲在路邊,嘩啦一聲,把剛才吞進肚子的「龍虎鳳」吐個精光!路人們紛紛看著我,像怪物,說不定還以為我中邪。這一幕狂吐情景至今記憶猶新,不僅是肉體上的難受,更是心靈上的驚嚇,自此見到可愛的貓總像見鬼般躲開,以免勾起記憶,再難受一遍,再震驚一回。或許也是作賊心虛,曾經吃過貓肉,總覺得貓咪看見我時必有所感應,那神祕的眼神像在痛罵我曾吃其同類,更在心底詛咒我下輩子投胎為貓。
然而正如俗語常說「時間可沖淡一切哀傷」,包括震驚,年輕時的容易受驚容易受震早已隨年月有所改變。在其後的旅途上,我對貓咪避之則吉,卻不太恐懼嘗試其他恐怖食物,譬如說,曾在馬來西亞東部的山區裡因採訪需要而吃過活蟲,那是關於獵頭族的報導專輯,當然早就沒有獵頭族了,但其後人仍在,住在長長的竹林long house裡,屋梁上依然掛著一串骷髏頭,他們說是祖先遺留下來的真貨,是昔日的戰利品,我卻懷疑只是供遊客拍照的贗品,因不准觸碰,沒法證實。蟲宴倒是千真萬確的,夜晚來臨,黑幕低垂,在林間,男女老幼各安其位坐到火堆面前,傳著竹筒,分喝帶著甜味的白酒,一位黥面老婦不知道從哪裡端出兩個木盆,一個盛載著小如手指頭的白白的活蟲,彎曲的,猶在微微抖動,似在掙扎想跳回叢林大地;另一個盆子上面有一堆寬寬的草葉,沾著水,墨綠色的,像剛從林間摘來似的。老婦蹲下來,左手執起一片葉子,右手抓起一把小蟲,放到葉上,再將葉子捲起來把蟲子輕輕包裹,交給族群裡的長者,他接過,二話不說放進嘴裡,把嘴巴塞得飽飽滿滿,嘴角還流出白汁!
接下來呢?你猜對了。輪到我這個「貴客」了。婦人再弄了一包葉蟲,謙恭有禮地遞到我面前,除了接過吃下,我還能如何?坦白對你說,別看我長相慓悍,其實我是一個不懂得拒絕的男人。
但話說回來,白蟲的味道還真不賴。有點甜味,也有點辣,用時下流行語來描述,便是「口感」非常「有層次」,甚至可以說是「很Q」。那個夜裡,我喝了很少酒,卻醉得一塌糊塗,不知道那是「酒醉」抑或「蟲醉」。
這,不應算是震驚,而該是,值得懷念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