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希特勒:1929-1939,一名猶太歷史學家的童年回憶
Hitler, mon voisin : Souvenirs d’un enfant juif
- 作者: 艾德加‧福伊希特萬格, 貝提勒‧史卡利
- 原文作者:Edgar Feuchtwanger,Bertil Scali
- 譯者:粘耿嘉
- 出版社:貓頭鷹
一九三○
涅切希塔絲女神將我擁入懷裡,不時威脅著將我化為灰燼,我的意志卻愈挫愈勇,終究取得最後的勝利。
我對這段磨練心志的艱苦時期心存感激。
更感謝祂將我從養尊處憂、微不足道的瑣碎生活中抽離,既而從倍受寵愛的嬌弱搖籃中展翅高飛。祂指派困苦為我的繼母,一把將我丟入悲慘貧困的現實中,讓我了解未來即將對抗之巨敵。
──阿道夫.希特勒,《Mein Kampf》,論及年輕藝術家於維也納遭遇之苦痛
從今早開始,雪花就在空中不斷飛舞,天空白濛濛地連對面樓房都看不清楚。聖誕老公公幾天前就已來家裡拜訪過了,可惜我沒見到他,他應該是駕雪橇來的,這次又留給我好多玩具。可是我一個人無聊,我想要有個直系的弟弟或妹妹,每天在家一起玩耍。今年聖誕節,我的姊姊朵樂和她媽媽從柏林坐火車來家裡過節,我在窗邊看見到她們手提著行李和禮物,大包小包的下計程車。我猜禮物是要給我的,但當她們上樓時禮物卻消失了。我試著不表現出我失落的心情,幸好隔天每個人在聖誕樹下都有好多禮物,更神奇的是有幾個看起來就像昨天朵樂和她媽媽拿的禮物。
朵樂的媽媽叫莉麗,我叫她莉麗阿姨。她和媽媽樂於一起戲弄爸爸,她們笑他懶骨頭、丟三落四,又土裡土氣,爸爸和我都被逗得笑呵呵的。我們一起吃完午飯後,莉麗阿姨就出門了,朵樂則在我房間將行李打開。我喜歡朵樂來我們家住,我喜歡觀察她的一切。她有一個包包,裡面裝滿沒有圖片的書籍和雜誌。她現在正在閱讀爸爸收藏在書房裡的《柏林畫報》,我陪她一起讀著,一邊不時問她問題。大人不准我碰報紙,怕我不小心將它弄髒或撕破,所以是由朵樂來翻頁。她對每一篇影劇版的報導瞭若指掌,瑪琳.黛德麗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朵樂時常扮成她的模樣,塗上口紅、戴頂爸爸的帽子、套件小外套、下半身只套件絲襪,演唱著:〈Ich bin von Kopf bis Fuß auf Liebe eingestellt.〉(我從頭到腳為愛而生)。
- 朵樂朗讀了一篇有關杜塞朵夫吸血鬼的報導給我聽,他是專門在黑夜殺害孩童的罪犯。他利用糖果將小孩騙走,稍晚人們就會在某個街角發現孩子的屍體。他殘忍地刺死、絞死孩童,警察卻無能為力。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而杜塞朵夫的居民不再信任鄰居,也不再讓孩子外出。在慕尼黑,大家互相警告要嚴加看管小孩。媽媽聽了後大聲斥責朵樂,叫我別相信這些故事,不過我知道報紙是真實報導,況且朵樂從不對我說謊。從此以後,我害怕杜塞朵夫的吸血鬼來慕尼黑。朵樂給我看報上乞丐的照片,但我認不出誰曾來過我家。朵樂告訴我柏林還有更多乞丐,尤其是在「黑色星期四」以後。我在報上其中一頁認出鄰居阿道夫.希特勒,我在窗邊向朵樂指出他的住處。
整個星期朵樂都在朗讀雜誌給我聽,她告訴我,她夢想成為美國好萊塢的女演員,又介紹了她最喜歡的電影。當她和我同年時,最喜歡的演員是查洛特,我覺得他長得很像希特勒,因為他們同樣留著小鬍子。查洛特在照片中扮裝成乞丐,和一個與我同年的孩子坐在一起。朵樂告訴我,在好萊塢,五歲的孩童就可以開始當演員了,而這位童星杰基.庫根在七歲時就已經比他的父母還富有了。我也快要七歲了。接著她拿米老鼠漫畫給我看,米奇是一隻黑白相間的小老鼠,在街上悠閒散步,準備要去看電影。在漫畫裡,除了米奇以外全是彩色的,彷彿作者忘了幫牠上色。我要求媽媽帶我去看電影,我想要看查洛特、想看卡通、想看米奇,她答應我很快就會帶我去電影院。
今早散步經過鄰居家時,朵樂想讀鄰居門牌上的名字「阿道夫.希特勒」。守衛直直盯著她看,荷西則一把抓住她快步離去。走遠後,她對朵樂悄聲說她不應該亂看,姊姊冷冷地回道:「這又不犯法,況且門牌上也不是他名字。上面寫的是『溫特』,不是『希特勒』!」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孩向大人頂嘴,荷西沒有回話。天氣很冷,雪不斷飄落,路人怕滑倒而小心慢行,守衛觀察著我們的動靜,荷西則背對著他帶著我們繼續前進。
- 我們要去弗斯騰霍夫咖啡館找爸爸。在希特勒家門前守衛的目光下,我們在街道另一端等待電車。我聽見軌道上沿著石子路蜿蜒而下的車輪聲,總算鬆了一口氣。駕駛員搖著鈴,我們後退一步好讓裡面的乘客先下車,接著我們再上車。所有人都在車廂裡抽菸,裡頭十分擁擠。朵樂想坐在木凳上,荷西則表情嚴肅地叫她把位子讓給大人。我們在咖啡館正對面下車,咖啡廳寬敞地讓我不敢踏進去。服務生高頂著托盤快步跑過,盤上放了好幾品脫的啤酒。爸爸坐在最裡頭,旁邊坐著他的退伍軍人弟弟,也是我的叔叔貝托德。他告訴荷西她可以出去逛逛,又幫我們點了最愛吃的點心。我和朵樂總是點同樣的甜點:淋上鮮奶油和巧克力醬的巧克力冰淇淋。朵樂馬上提起希特勒門牌上貼了個假名字,但爸爸早就知道了,他們兄弟倆開始交談起來。
「對,對,我知道。門牌上寫的是他的女管家的姓氏,因為他怕人家去騷擾他,真是個膽小鬼。」爸爸說道。
「路易基,你知道他和我一樣,都是曾在戰壕裡打仗的軍人,他才不怕,他只是不想被追求他的女人騷擾而已。」叔叔回道。
「對!戰壕!他在他的無聊著作《Mein Kampf》中不斷抱怨戰壕,他無病呻吟、牢騷滿腹、自怨自嘆、咆哮嘶吼。我們可以想像他像個野孩子般,一邊在地上打滾,一邊完成他的著作。他怪罪全世界。沒錯!他怪罪法國人、大將軍、他的下士、猶太人、老鼠……。再說,後兩者對他來說根本亳無差別,他歧視所有信仰猶太教的人,把他們貶低為低等生物。套句他作家的詞彙來說,就是『寄生蟲』。很吸引人不是嗎?而我們該如何處置寄生蟲呢?我就不為你解答了。」
- 「沒錯,希特勒是混蛋。但如你所知,現在全世界一團混亂,我們未來會遭遇什麼事,又將變得如何?德國的未來又會怎樣呢?我們得做點什麼才行!」
「但你能了解嗎?希特勒就像他其他的同志,恨透了猶太人和全世界。他精神錯亂、乖戾偏執又暴力,而且特別危險。你知道利翁過幾天就要出版有關希特勒的新書嗎?書名叫《成功》,描述他這種從人生谷底往上爬的故事,可悲又可笑,他被描述成一個歇斯底里、謾罵叫囂的瘋子。在利翁上一本著作《猶太人蘇斯》中,已經陳述了過去其他野心家是如何操弄群眾、在我國屠殺我們的祖先。那是唯一擊垮《Mein Kampf》的書,而《成功》更單刀直入地諷刺他,照理說應會引起更多共鳴。利翁希望能讓讀者理解,希特勒這位失敗的畫家不但是位篡權者,更是害我們文明倒退好幾百年的危險人物。」爸爸接著說。
「可惜利翁的想像力太過豐富,現在我們已不處於中古世紀,人們也能四處旅行,我們只需花上一個晚上就能抵達羅馬或巴黎。況且,希特勒也不是在洞穴誕生的,他欣賞華格納,並飽讀大哲學家的哲理。另外,我以為你年輕時就認識他了……」
「認識?這未免言過其實,他只是碰巧經過與我們相遇罷了,我們並沒有交談。有天他經過史蒂芬妮咖啡館,進來跟利翁和貝托爾特.布萊希特打個招呼,如此而已。況且,這都是在他得了重度妄想症以前、早在他一九二四年嘗試叛亂之前的舊事了。判亂事件的唯一好處僅於他失去了十六名打手,並被判刑入監五年。可惜他因為保證不再涉入政治,才九個月就被釋放了,真是大錯特錯!我們難道可以相信他的鬼話嗎?倘若當初刑期正常執行,他要等到去年才能出獄。假如當初法律確切落實,我們現在就能夠擺脫他和他政黨的掌控了,可惜他現在已經學聰明了,不再讓自己曝露在檯面上,而是躲在背後操控,在合法邊緣游走。另外,他又網羅了中產階級的新群眾,利用他們害怕失去一切、流落街頭的恐懼。他就像我們普通人,住在同樣的地區、穿著同樣的西裝、聽著同樣的音樂。但這不過是個表象、只是種偽裝。暗地裡,他的部下完全沒改變他們的作法及最終目標。希特勒雖然是我們的鄰居,但他卻是個危險人物。你知道他現在被稱為『慕尼黑國王』嗎?」
- 服務生過來了,他是一位滿臉白鬍子的老先生,鬍子爬滿了雙頰並在鼻下交會。他高舉托盤,我看見我的冰淇淋盛在結霜的玻璃杯裡,在托盤上滑動。爸爸停下對話先讓他設餐,服務生擺上餐盤、餐具和紙巾,再端上我們期待已久的甜點,最後端給爸爸和叔叔兩杯盛滿的啤酒。爸爸放了個銅板在托盤上,托盤盛滿其他甜點、好幾品脫冒泡的啤酒及幾個髒菸灰缸。服務生將托盤端走,輕輕點頭表示謝意,叔叔又繼續剛才的話題。
「無論如何,希特勒的政黨不再是無名小卒,而他們將在選戰中自相殘殺。」
「你相信嗎?每天不管怎樣總有許多人群經過我家樓下,向他高舉行手禮,像極了羅馬皇帝跟前的戰士。我們在客廳見證這一幕,他在他的陽台高高在上地俯視著群眾,群眾則將他視為上帝般膜拜、卑躬屈膝地為他歡呼。他將能統治整個星球,復興過去的奴隸制度。他一定是如此幻想的,想必他的手下也是!我曾見過他們在我家後的酒館喝個爛醉,為他們老大那次雖功敗垂成、卻成功打出名號的叛亂而致意。他們舉杯向被犧牲的十六名烈士致敬,一邊夢想著這次終將成功。我還以為時代倒退了好幾個世紀,他們彷彿是戰士、部族、野蠻人。穿著如劣等軍人的納粹衝鋒對把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嚇壞了,他們經常喝得爛醉在街上閒逛,還大聲嚷嚷說他們是留著純淨血統的優等種族,只會狐群狗黨般地行事。唉,假如他們順利像同夥的那批義大利野蠻人一樣取得政權,恐怕我們即將淪喪甜美的民主和芬芳的共和。唉,諷刺的是,這兩樣價值包容著這群肉食動物閒晃的自由。沒錯,他們等待的是一場殺戮。」
「倘若他們取得政權?」叔叔語氣訝異地說。「不可能!過去選戰中,他們不曾達到百分之三的門檻。這國家占多數的共和人士是不會把票投給他們的。自從戰後,只剩下和平主義者、貪生怕死之輩、公務員、左翼分子、共產黨員,只會將『共和』掛在嘴邊,彷彿如此便能餵養數百萬因『凡爾賽合約』而失業的勞工,彌補因紐約、倫敦及巴黎銀行家釀就『黑色星期四』之災的受害者……。你知道失業人口在短短一年間暴增了十倍嗎?目前已經有五百萬人受害,但我們的政府卻只想刪減企業稅捐和減少個人社會津貼,結果呢?況且,這也不是你鄰居的錯!」
- 「別又開啟這話題了……」
「總之,我想說的是,就算希特勒受任掌權,也不會比現在無能政府的左翼分子治理得還糟。他們不但把事情愈做愈糟,在人民挨餓受苦之時,他們卻還在吃香喝辣。」
「那猶太人怎麼辦?你覺得他會如何對待猶太人?吉普賽人?共產黨員?工會人士?所有與他意見不合的人?他將會如何對付他們?」
「這只是獄中青年盛怒下脫口而出的那套謊言,何況他偉大的計劃根本與這些人毫不相干。你還記得我的朋友魏斯.佛道爾嗎?」
「那位演員?你認識他?」
「是的,我們曾一起併肩作戰。總而言之,他認識希特勒,他告訴我希特勒絕不是我們想的那種人。此外,他還跟希特勒提到我,向他確保我就是證明猶太人並非懦夫的活證據。希特勒應該是同意他的說法,還幽默地開了個玩笑回道『這是一個絕對真理的例外』。總之,敵人放了太多煙霧彈。你知道法國人極具影響力,美國人和英國人也是。看看義大利總理墨索里尼掌權至今已近十年,他們國家的情況好多了。我跟你保證,民主也有它的弱點,特別是藉民主詆毀民主之時。」
「所以你認為他們會饒過你?你讀過《Mein Kampf》嗎?」
一位服務生將托盤摔在地上,玻璃杯碎在地上,客人們則紛紛鼓掌。我看著四周,廳裡滿佈煙霧,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的冰淇淋美味得不得了,我埋頭猛吃,甚至聽見玻璃杯內傳來自己的氣息。
叔叔接著說:「我和大家一樣買了,不過坦白告訴你,我還沒看。呃,應該說還沒看完,只看了幾頁有關戰爭的部分。」
「你應該把書看完。我跟你保證它分析得比你預想的還透徹。」
「也許吧。不過看看國家現在處在什麼狀態。啊,假如我們能再多奮戰幾個月就好了,而不是退讓地將一切拱手獻給我們敵人,那些正侵襲我們、剝削我們的敵人!」
「你應該找份工作了,找個女人吧,你應該……」
「夠了,行行好,我也沒教你該怎麼過你的人生,聊點別的……」
外面天色漸暗,他們的談話傳進我耳中,我卻再也聽不進去。對話化為巨大回音,像耳朵浸在洗澡水裡時,那震耳欲聾的嘈雜聲。玻璃杯、椅腳、外頭喇叭聲,還有人們吆喝侍者的聲音此起彼落。
- 「Bürschi,你在作白日夢嗎?」叔叔嚇了我一跳。我爬到他膝上。爸媽時常批評他,但我覺得他人很好,而且十分勇敢,他可是去打仗呢!我很喜歡他。
「你認識希特勒嗎?你和他一起在戰壕裡打仗嗎?他是你的朋友嗎?」
「我的朋友?沒搞錯吧?你是說我的敵人吧!他這種人應該留在戰場上的。聽好了,Bürschi,你鄰居雖然看起來像一般人,但藏在他鬍子底下的是最卑鄙的著魔者,你爸說得沒錯。」
爸爸笑了。他買好單,我們站起身,荷西在外面等我們。我們與叔叔親吻道別後就回家了。
到了家樓下,我們全抬頭望向阿道夫.希特勒的家。我看見他在窗邊的輪廓,看起來個子很小。他看著遠方。我們什麼也沒說地上樓回家。
我的表姊本海默邀請我們白天去家裡玩,他們派了一輛美國車來接我們。那是一輛鑲著白輪圈的紅帕卡德,車旁的踏板像波浪般,沿著車的側邊及輪胎上方緩緩升起。它的車篷長度就像我家走廊一樣長,金屬雕紋的散熱欄像窗戶一樣高,像極了在上空飛翔的仙女,雙手拱著圓圈,向天邊伸展著。擋風玻璃可以降下來,它體積很小,是為了避免風吹進來,讓車子的速度減低。車子整體像艘小船。我們像近四輪馬車一樣爬上車,天空反射在車身上,它有四個像路燈一樣大的鍍鉻大燈。司機阿梅斯梅耶穿著一套鑲著金鈕扣的深色制服,他的黑帽子和車子顏色很搭,還繚著白邊、繡著紅線,帽舌還像鏡子般反射著光線。他左手握著右手手套,彎著腰和我握手,我能從他帽舌上看見雲朵飄過,變了形的雲朵像水滴般在帽子上面延展開來。阿梅斯梅耶將車篷打開,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乘著四輪豪華馬車的王子。他啟動引擎,引擎聲像是水流或湍流的聲音。我們出發起程了。我見到希特勒的賓士車,樣子似乎變小了,他還在窗邊嗎?他的房子漸漸消失不見,我們穿過市區,看見推著半篷娃娃車的太太、坐在板凳上的老人、跳繩的小朋友、騎馬的警察,還有一座剛過完冬季而滿是枯木的公園。暖氣暖暖地包圍我們,輕撫著我們的雙腳。我們蜷縮在一張蘇格蘭花格毯下。車裡甚至還放了一個插著花的花瓶。我感到很開心,我知道我一輩子都會一直這麼開心。
- 阿梅斯梅耶幫我們打開帕卡德的後門,我們下了車。我們戲稱本海默家為旅館,因為我們在這裡受到的接待就像在住旅館一樣。我們按了門鈴,一位管家把門打開,另一位身穿燕尾服和灰長褲的僕人幫我們脫下大衣,將衣服拿到我從未去過的房間。我總是覺得有點難為情,因為我寧願自己脫大衣,但沒辦法,他的動作總是比我還快,他稱呼我為艾德加先生。
玄關掛滿像窗戶般的大幅畫作,我的表姊英格熹特已經站在那裡等我了。她穿著像櫻桃般的紅漆鞋,套著灰色褲襪和繡了花邊的紅裙,金髮上還夾著金黃色髮夾。她牽著我的手帶我去玩。她的房間只比我們公寓稍微小一些,裝飾得像座迷你皇宮,裡頭擺著一張公主床和一棟大到我們可以鑽進的大型娃娃屋。我們整天都在娃娃屋裡玩,想像自己扮演不同的角色,她是皇后而我是騎士、我是魚販而她是家庭主婦。下午四點時,我們肚子餓了,點心時間到了。我們從花園繞過房子來到廚房,見到精緻擺放在銀盤上的美食,有我最愛的乾牛肉和沾了芥末的香腸,女管家還為我們準備了柳橙汁和巴黎的石榴。客廳鋪了張熊皮在紅地毯上,地毯大得像我們夏天在湖邊搭的船一樣,英格熹特的媽媽正彈奏著平台鋼琴。
我們時常去拜訪本海默家。有一年,我們晚上去他家過聖誕節,我像個大人般穿著小禮服和發亮的皮鞋。女士們戴了鑲著羽毛的帽子和緞質手套,臉上蓋著黑紗,黑紗下閃爍著上了妝的雙眸、艷紅的嘴唇及珠光的笑容。女僕們小心翼翼地接過她們脫下的狐皮與貂皮大衣、男士的金色球飾手杖、大禮帽及深色或彩色大衣。外面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地開來,我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戴著手套的管家們一一打開四輪豪華馬車的車門,露出車內紅色、杏仁色、灰色、黑色、奶油色、白色的皮革。大廳內,有一團管弦樂隊在聖誕樹下演奏著熟悉的樂曲:莫札特、貝多芬、韓德爾、巴赫,亦或有趣的爵士樂及狐步舞曲。在被帶去英格熹特的房間睡覺前,我看見大人們交叉著手腳跳舞,舞步愈來愈快。在宴會的聲響、大人的笑聲,以及小提琴、鋼琴、單簧管樂曲的伴隨下,我們緩緩進入夢鄉。
- 我覺得表姊家就像我家一樣,雖然她家大多了,還擺滿了奇妙的物品。他們不但收藏展示,更買賣畫作。下午時,我和荷西往往會去書房找英格熹特,她爸爸的書房像博物館般富麗堂皇,地板像溜冰場的冰面般閃亮。我們在地板上競速溜著玩,模仿荷蘭畫作上的溜冰者,那是一幅英格熹特的爸爸給我們看過的畫作,我們曾數過畫上有上百個溜冰者在他們村落的冰河上溜冰。我們全力衝刺,小心翼翼地滑過掛著巨幅畫作的走廊。門房們都認識英格熹特,他們從沒罵過我們,只要我們小心留意,以免我們把畫作弄倒或扯破。
我們待在本海默家在奧波佛罕鄉下的別墅,房子大得像城堡一樣寬敞。爸媽怕我們在花園裡迷路,所以英格熹特的女管家寸步不離地與我們隨行到馬廄、菜園、溫室、橙園、迷宮和網球場,我們還在她家找到野狗、野貓和一隻可愛的小狗。今年,我們在爸媽其他朋友席格家繼續度假。他們沒有城堡,在慕尼黑的房子也比本海默家小多了。此外,在瓦爾幸湖畔的木屋不像別墅,反倒像座簡陋的小木屋。湖岸遠方杵著幾根木椿,村民經常在碧綠的湖上划著小船停靠在這裡,站在船上抬起牡蠣田架。牛群面著山景,自由自在地吃草。但最特別的是,他們有一個與我同年的女兒:貝雅特。我們整個夏天如影隨形,每晚手牽手,一起看夕陽,或在草地裡摘雛菊,可惜假期的尾聲再也找不到雛菊了。我們因為分離而感到悲傷,但我們知道彼此不會分開太久。
貝雅特就住在我家旁邊,面對廣場的另一側就是希特勒家。
自從度假回來,家裡就只談政治。利翁伯伯出版了他的新書,在每間書店上架。我們去散步時,荷西指著櫥窗裡的新書給我看,我頓時感到很驕傲。店員告訴我們,它似乎比《Mein Kampf》還暢銷。我知道著作內容在談希特勒的壞話,我也知道我們鄰居是位危險人物。爸媽、爺爺奶奶,還有貝雅特的爸媽、她的爺爺奶奶,全口徑一致地說他是個騙子兼小偷。就連牛奶送貨員也這樣告訴荷西,他信誓旦旦地說希特勒偷走了街坊所有牛奶,害其他人的份量變少了。媽媽聽了後勃然大怒,但爸爸說送貨員搞錯了,一個平民是沒有權利徵收鄰居牛奶的。他接著說,無論如何,希特勒一個人也無法喝掉好幾個家庭要喝的牛奶份量。就算真的如此,也倒不失為一個好消息,因為他會喝到撐死。
- 希特勒在他家樓下,就站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停下腳步,荷西動也不動。我注意到他稍微理過他的頭髮、鬍子也刮過了,爸爸不時也會如此整理自己。希特勒有雙藍色眼珠,我之前並不曉得,在照片裡也看不出來,我一直誤以為他的眼珠是黑色的。我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與他接觸,他鼻外有些鼻毛,耳外也有些毛髮。他比我想像中的還矮小,個子比爸爸與荷西還小。路過的行人像我們一樣停了下來。他看著我,我應該要避開他的眼神,但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直盯著他,或許我應該對他微笑?因為他畢竟是我的鄰居!他認得我嗎?他曉得我從房間偷看他嗎?他可以看得見我們家嗎?他曾看過我們在餐廳吃晚餐嗎?他知道我是猶太人嗎?我不想要他討厭我,也不想他討厭爸媽。有人正在看我嗎?他坐進一台像深夜般黝黑、像巨石般有稜有角的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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