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中華民國殘障聯盟/著, 呂政達/撰文
- 出版社:我們出版
盲人來報路
也許,未來有一天,在異鄉的街道,一個盲眼的異鄉人也能在被問路時,告訴你,這座城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該怎麼走。
報路記
最簡單的問路,發生在每天的生活裡。有一個問路的人,也有一個被問路的人。遊戲規則其實簡單,又想當然耳:有人不知道該怎麼走,在路陣間迷失方向,他趕緊攀問一個剛好經過的路人,心想,也許這個人會知道該怎麼走。只見這個人停住,略做思索,也許兩個眼珠一轉,骨碌碌地溜出他的答案:「就前頭紅綠燈過了再右轉。」或者,眼白一翻,聳聳肩:「我也不知道。」
當然,問路,想必有個約定俗成的潛規則。問路的人,總會找個明眼人,心想憑他們的視力,能勝認指點迷津的任務。他們從沒有想過要找個盲眼人問路,「求道於盲」這類印象僅僅盤據在他們的腦海意識,簡直已成為一種信仰。他們想,如果一個看得見的人還得向盲人問路,那應該算是什麼,故意還是作弄?
在明眼人的教育養成過程裡,一個優雅文明的好公民應該勇於幫助盲人同胞。在路上看見盲人柱著手杖過馬路,應該過去幫忙牽著他過馬路。如果,有個盲人站在路邊,猶豫著要走向哪個方向,明眼人應該靠過去,熱心地問一句:「請問,你迷路了嗎?需不需要幫忙?」幫忙,總會從四面八方,從人們的唇間流向盲人,這真是個熱心的城市。
陳俊宏常常會覺得好笑又好氣,他拄著手杖站在紅磚道的印度紫檀樹下,涼風徐徐吹來,但沒多久,就會有聲音冒進來,衝著他說:「先生,您迷路了嗎?需要幫忙嗎?」心情好的時候,陳俊宏會說:「謝謝,我沒有迷路,這段路我很熟。」有一次,一個男孩的聲音一直纏著他,大概學校老師要他們日行一善吧,最後陳俊宏只好對個這個男孩說:「我正在欣賞樹上的鳥叫聲耶,請不要來打擾我。」一個盲人,失去了觀看顏色的能力,難道,就不能停下腳步,欣賞一陣鳥聲奏鳴嗎?
陳俊宏很熟悉他常走的路段,也許比明眼人還更熟悉。一個明眼人走在路上總是形色匆匆,只顧著看燈號和路標,更常漫不經心走路。但盲人心內自有他的道路地圖,他知道在第幾棵行道樹間的紅磚有個破角,雨天後踩踏下去會濺出水花。他知道在某條街道的轉角,某面牆壁顯得特別光滑。他也知道,從這裡出發再走幾步路,將會聞見獨特的麵粉香氣。
有一次,媽媽的新外傭要上街買東西,卻不認得路,媽媽要俊宏帶路,外傭看了看俊宏,卻不答腔。俊宏笑了笑,他知道外傭對他帶路的能力顯然有點懷疑,也不囉唆,當下帶著手杖就走出門,後面的腳步聲跟著他,卻保持著距離。陳俊宏照著自己的心內地圖和節奏,在街上左轉、右轉,熟悉的道路、氣味和聲音依然圍繞著他,最後,他停在商店前,後面的腳步聲緊緊跟上來。陳俊宏仍然微笑,這次,是帶著點那麼勝利的微笑。
捷運車站內,是陳俊宏另一張熟悉的心內地圖。迷宮般穿梭的捷運車站,常讓初來的旅客手足無措,繞走冤枉路。有一次,在昏暗的甬道間,有個聲音大概也沒發現陳俊宏是個盲人,就衝口問他:「請問出口在那裡?」陳俊宏不急不徐就跟他說:「別急,你再往前走十幾步,右轉,走約十五步,就會聽見一陣車子停住引擎的聲音,因為出口外面有個沒有行人穿越蜂鳴器的十字路口,然後再左轉,走六步,你就會聽見手扶梯的聲音。」那個人向他道謝,繼續趕路,大概一直想不透,怎會有人用「走幾步路」這麼精準和聲音在報路的呢?
陳俊宏笑著說:「問路,一點也難不倒我。」
盲人地圖
也許,盲人的心內地圖不同於明眼人,他們認路的本事,有如一場場戲或一座座舞台攤開在腦海裡,走路就像腦中的換幕,連帶的觸覺、走位、方向、氣味和聲音都要跟著更換。明眼人認路,靠的是地圖和街號標識,盲人卻靠戲劇感和印象,2009年以色列特拉維夫教育大學的拉哈夫(Orly Lahav)發明的「盲人地圖」則使用了觸感─結合三D觸覺技術和操作桿,取代盲人的手杖闖蕩陌生地。陳俊宏後來還報過幾次路,他描述起來,其實就像記憶中一場戲的報幕者。當然,盲人報路,絕對不同於明眼人,他會說:「在這個十字路口,特別得注意從右邊竄出的摩托車,當你聽見急踩煞車聲,往往就來不及了。」
陳俊宏用他自己的經驗告訴我們,「求道於盲」是句不合時宜的老生常談,若是你真的願意「求道於盲」,攤開在你想像裡,或許是一張更細膩的心靈地圖?或許,明眼人才該在一排行道樹下停下腳步,同時停下紛亂之心,欣賞流連在樹椏間的雀鳥啼唱。道可道,非常道,向盲人求的「道」絕不僅於問路,他們的方向感和立體感,和明眼人相較,可說另有天地。
陳俊宏回憶在讀國中時,做幾何題目,尤其是那種立體圖形的題目,陳俊宏說的都比老師還清楚。他覺得盲人的立體空間感,其實更不受到視覺的影響,會直截了當地「觀看」到立體的全貌。有一次,數學老師在說明一個立體圖形的面積該怎麼計算,同學聽得霧煞煞,因為他們的想像無法從紙上的二度空間轉為三度,只見陳俊宏舉手問道:「老師,如果把立方體轉過來再剖開來,會不會算得更快一點?」這種「看」法,連老師也覺得驚訝。
2009年,拉哈夫設計的這套盲人地圖,靠的也就是盲人的立體空間感。當時研究者發表了幾則盲人試用成功的個案,其中一位是住在美國麻州紐頓市卡羅盲人中心的婦女。她的視力接近全盲,試著用操作桿探索中心的環境和一座四層樓的建築等等。電腦完全模擬實景,將建築物和街道數位化建置在電腦內,這名女性觸摸操作桿探索環境,若前方遇到牆壁或阻礙,操作桿就無法再往前推。這名女性只試過三、四回合,就能夠試著戴上眼罩進入真實環境來。
拉哈夫說:「透過模擬和回饋,為盲人建構了一張認知地圖,等到他們真的來到真實世界,操作桿就彷彿是把高科技的手杖。」拉哈夫稱為「認知地圖」的,我們稱為「心靈地圖」。更多為盲人架設地圖的努力,實際上還是利用「聲音」。例如「看和聽地圖」(Look and Listen Map)還曾在2011年得到德國WissenWert競賽的大獎。這個計劃的正式名稱是「給盲人的新地圖:互動式的有聲書世界地圖」,要把整個世界地理都有聲化,融入到聽覺的世界裡來。這套偉大計劃的實現,靠的是電腦、智慧型手機、有聲書和衛星導航系統的結合,從此,盲人的心靈地圖就不再局限於像陳俊宏那樣的,以為盲人只能生活在他熟悉的路段。這個計劃邀請全世界的盲人和明眼人一起加入,運用最先進的科技系統,完成這張龐大的世界地圖。
也許,未來有一天,在異鄉的街道,一個盲眼的異鄉人也能在被問路時,告訴你,這座城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該怎麼走。「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前往咖啡館的路上。」這是法國存在主義大師沙特的名言,然而,這會不會是都市裡一名盲人最平常的生活寫照?就像陳俊宏,最近他迷上帶著有聲的導航系統在陌生的街道探索,聆聽雀鳥的意外驚喜,或者嗅到一陣酥人心胸的咖啡香。
「求道於盲這絕對是人生的必要,有了這種經驗,才能打破明眼人的偏見,」陳俊宏說,「不是我在為我們這一族吹牛,因為,當你開口問了以後,不僅能知道路該怎麼走,你還能分享我們心中把地理關係演繹成一場戲,分享我們生命裡的小小滋味和小小的美滿。」
「小小的美滿」究竟是什麼?對一個明眼人來說,敢不敢偶而閉上眼睛,走一段熟悉的路,接受到不同的生命經驗?或者讓一個面帶勝利笑容的盲眼人,為你帶上一段路,那時才終究體會出「求道於盲」的「試說新解」其實就是:「勇敢的嘗試一段新的體驗。」當然,勇敢的去問,也包括在生活體驗裡面。
「求道於盲」讓陳俊宏勾起的聯想卻是Google,他說:「現代人,不管眼睛看不看得見,根本就是求道於Google吧。」那天,他看到一堆人坐車,好像是迷路了,正不知怎麼辦,一堆人開始研究起方向,然後他聼見了一個很權威的聲音從亂中一枝獨秀,說道:「聽我的準沒錯,就往這個方向走。」車內唯一的盲人聆聽著有聲的導航系統,指出了最正確的方向。
「求道於盲」,真好,就讓我們從此放心的求盲於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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