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吳松明
- 出版社:我們出版
像一頂斗笠的小山
將老家的草圖細節畫清楚時,午後有雷陣雨的季節剛過。
四、五月的時候,我常回老家探望,每次都順便帶紙筆回去練習寫生。在這之前,我從未好好地坐在老家面前畫畫,更沒想過為老家畫一張圖畫,總覺得有點亂亂的場景實在很難構成一幅畫。即使現在才想要重新面對這片風景,也只能草率而粗略地畫著。
在戶外畫畫的經驗不多,每回多看幾次,卻漸漸清楚這個場景的脈絡,腦海裡也逐漸浮現出一張結構完整的清晰圖畫。為了讓這樣的構圖放進更多細節,我重新看待每個熟悉的角落,然後將這樣結構的草圖畫了好幾遍,才覺得可以將腦海的圖像編織出來。
雖然完整的草圖讓我有把握開始拿雕刻刀刻版,此時面對木板看著看著,心裡卻沒有一點想要動手的欲望。從初夏擱置到現在,非得等到室內溫度升高,和整日開著的電風扇像貼身保鏢般形影不離,好讓自己不至於置身在完全暑熱的氣氛裡;從早到晚聽到蟬聲叫得激烈,則彷彿窗外有人在催我動工……
而當我望見老家背後那座小山的形狀有如一頂抵擋烈日的斗笠、突然發現這個我從來沒這樣貼切的聯想之後,我由此找到刻版的動力。
我低頭再仔細看看畫在木板上的墨稿,然後直覺地從屋後這座山開始刻起,並且很快刻出許多點和密布的線條來表現山腰上樹林生長的結構。刻著刻著,感到順手的時候,我的腦袋也開始雜想起來……
怎麼突然記起這裡以前有一片番薯園?隔壁鄰居種的番薯,一壠一壠的番薯藤像跨在山頂上的階梯,每次挖完地瓜就變成光禿一片的黃土丘,裸露在我的窗外,我們總是很好奇地到黃土丘遊戲,或由此爬到山頂的樹林裡窺探,後來感覺到鄰居似已無力耕種而開始長草荒廢。那是多久以前的印象了?啊!眼前剛刻成的這片樹林差點讓我忘了原來那片番薯園的小土丘。
我回家第一次在戶外練習寫生這個場景時,還看到山上已經有許多桂竹筍長高了,從雜林裡冒出頭。那是吃春筍季節剛過的時候,沒被拔走的桂竹筍留在土裡繼續長高變成一棵竹子,不到一個月,每根竹子就已經變得高大挺拔了,原本包裹著竹筍的筍殼也紛紛從新生的枝葉上掉落地面。 - 村裡的大人們都知道筍殻可以做斗笠,收集起來會有人來收購,小孩子也跟去竹林撿竹籜,一捆一捆地撿回家,然後收購竹籜的人便像個神祕客,總是開著一輛滿載竹籜的大卡車意外地出現。
端午節回老家吃到粽子,看到粽葉仍是媽媽去山裡撿的竹籜時,我怎麼突然想起以前的這些事?
當我在木板上漸漸把山裡的細節刻清楚時,才發覺那片桂竹林已經變成雜樹林了。大概是很久沒人去清理竹林,以致於雜樹叢生長高,甚至悄悄地改變屋後這座小山的地貌。連相思樹都可以長在山頂上,搖擺的姿態好像可以呼風喚雨一般。此時山中雖然沒有一棵大樹,但是雜林亂長而沒人理會的小山也會變成一座難以接近的魔山。
事實上,屋後的小山林裡並非沒有老樹,只是都被砍掉了。
我記得左邊的山腳下有一棵老榕樹長在一條往山邊田地的小路上。這棵樹本來應該長得很高卻被雷劈斷的樣子,所以不是很巨大,樹冠上的枝葉也長得不是很茂密。這棵樹看起來很老,粗大的樹幹上長滿了寄生的植物和刺藤,我小時候曾好奇地試過幾次爬上高高的枝幹,身上挨了許多針刺才通過荊棘的障礙。樹幹的皺摺像老人臉上的皺紋那麼深不可測,滿布樹瘤和皺摺的樹根像腳張開的小拱門,沒人知道這棵樹的年齡。
樹下常常綁著大牛小牛悠哉地吃草,綁牛的繩索將樹根磨出許多光滑的凹痕,不知幾代人把這裡當成水牛的棲息所。每次經過這裡,總是會想像一個滿臉縐紋的白髮老翁突然出現,坐在那裡嚇人,讓我心生敬畏不敢隨便亂攀爬。後來老家門前那條道路要拓寬,我在台北念書,回老家後才知道那棵老樹被挖走了,心裡只能感到遺憾。
還有一棵老榕樹長得像城堡,錯綜複雜的樹根盤踞在另一邊山腳下。大樹長在隱密的樹林裡,以致於沒有機會看到這棵老樹的全貌,只知道我們每次接近這棵老樹,從遠遠的地方便踩著密布裸露的樹根前進。樹下總是陰暗有點神祕,樹幹長得像開了許多門洞的牆壁,我們有許多玩耍的記憶藏在那棵老樹上。只是後來這塊地被台電畫入核電廠用地,儘管這棵老樹幾十年前、幾百年前就已經生長在那裡了。他們怎麼可以任意剝奪它繼續生存的權利? - 老家附近還有一棵長得很高大的楓仔樹,每次我回家,遠遠就能看到這棵樹張開的枝幹好像在路邊展臂迎人的樣子,每次要離開家從樹底下經過,也總會抬頭望一眼。念美術系二年級時,我用毛筆和墨水把這棵楓仔樹畫在大張的圖畫紙上,並且把這張生平第一次拿去裝裱的圖畫送給要回維也納工作的舅舅。會這樣做,大概是出於我當兵回來還有機會去念美術系的心意。
這張畫現在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如果再見到的話,一定會讓我羞愧臉紅──竟以我大二能力還生澀時畫的圖畫送給長輩!──但至少楓仔樹的樣貌留在圖畫裡,以後還可以看到也說不定?
可是這棵村子裡最高大的楓仔樹也已經不存在了。和其他遭砍除的老樹命運一樣,在核四廠動工以後,他們把老家門口那條路改成繞過廠區的彎路,新規劃的馬路要經過大樹底下,可是他們卻用怪手挖到大樹的根基當駁坎,任由樹根懸露,樹幹也漸漸掉光葉子,終至乾枯斷裂。大樹已經在這裡不知多少年了,這樣做實在讓人感到那些人的粗魯。有一年夏天,這棵枯掉的楓仔樹被颱風吹倒,我每次回家,便會看到大樹倒在路邊被鋸成好幾截的樣子,腐朽了好幾年才完全消失,雖然感到惋惜,但它就像一棵神木,已經留在我的印象裡。
沒有老樹當作這座小山頭臉上的皺紋,那麼,也許山的顏色將永遠不會變?當我拿著水彩筆在紙上畫著畫著時,沒有那幾棵大樹來幫襯,我的筆老是在綠色顏料裡打轉,一大片的綠色調裡,總分不清楚樹林和雜草的顏色深淺。
2014年12月24日 星期三
像一頂斗笠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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