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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25日 星期四

烹調記憶:做一道家常菜



烹調記憶:做一道家常菜

  • 作者: 須文蔚, 郭怡青
  • 出版社:遠流

    海島之上,冰雪之下:黃光國的麵食記憶                  須文蔚

    人物簡介

    黃光國(一九四五年~)


    台北市人,國立台灣大學心理學系學士與碩士,美國夏威夷大學社會心理學博士,現任國立台灣大學心理學系特聘教授,致力於結合東、西文化,以科學哲學做為基礎,發展本土社會心理學。

    著有《知識與行動:中華文化傳統的社會心理詮釋》、《民粹亡台論》、《教改錯在哪裡?》、《社會科學的理路》、《一中兩憲:兩岸和平的起點》、《儒家關係主義:哲學反思、理論建構與實徵研究》、《反求諸己:現代社會中的修養》,以及中英文學術論文一百餘篇。

    曾獲得國科會傑出研究獎三次、優良研究獎十餘次、教育部國家講座兩次。曾任國科會特約研究員、亞洲心理學會會長、國科會卓越計畫主持人,目前為國立台灣大學終身特聘教授、台大講座、傑出人才講座、教育部國家講座教授、總統府國策顧問、海峽交流基金會顧問、亞洲本土及文化心理學會會長。

    在熱湯中不會融化的白雪

    一九五九年的冬天黃昏,隻身帶著三個孩子的黃洪瓊音在甘谷街兩層的舊式樓房裡,招呼孩子吃晚餐。

    「媽!晚餐吃什麼啊?」穿著建國中學卡其制服的黃光國,從老宅木製的階梯跑跳下來,地板吱吱作響。

    「南瓜麵疙瘩。」

    「那麼好啊!好久沒有吃麵食了。」

    四家人共住在一起,晚餐通常也都簡單,多半是米飯、番薯簽和台灣口味的小菜,舅媽從房間裡出來,看著一碗一碗的麵疙瘩,眼睛一亮,問道:「大姨啊!好新奇,這是什麼?」

    「麵疙瘩。」黃洪瓊音笑著回答,覺得自己好像在說外文。

    「麵疙瘩?」舅媽跟著唸了一次,忍不住追問:「麵疙瘩是怎麼做出來的?」

    「東北人會用麵粉和水攪拌成麵糊,把麵糊徐徐倒入湯中,就會結成又小又細的麵疙瘩,很簡單的。來,趁熱吃。」

    看著孩子與親戚們開心又好奇地喝著湯,撈食金黃色湯頭裡,白雪一樣的麵疙瘩,頑強地在熱湯裡迴旋,不曾融化。

    黃洪瓊音想起:「十月天,新京(即今長春)早該下起雪了吧!」想著,想著,眼前白色的漩渦,把她捲進了東北冰天雪地的青春與繁華中……

    一九三二年,黃洪瓊音嫁給黃子正,這是一樁人人稱羨的婚姻,她有了「先生娘」的頭銜,鄰里還悄悄說她嫁給了「御醫」。
  • 「不是民國了嗎?」黃洪瓊音一度很迷惑,但踏進位於新京的「大同醫院」,她才確實知道,「滿洲國」成立後,丈夫經由滿州國外交部長謝介石的介紹,獲聘為溥儀皇帝的「御醫」。二十一歲的她輕輕咀嚼著「御醫」兩個字,覺得像置身在歐洲的童話故事一樣,皚皚雪花冰封的家,是溫暖又幸福的新世界。

    起初丈夫一面在外開業、一面替溥儀診療,但皇宮的規矩不少,黃子正就抱怨過:「皇室害怕我把平民的病菌帶進去,每次到皇宮就需要先行消毒,實在麻煩。」加上到皇宮看病也很花時間,有時早上去、下午回來,晚飯過後又得去一次,溥儀、皇后、貴妃和眷屬們打破了懷疑,漸漸相信這個來自台灣唯一的西醫,丈夫開始忙得不可開交,於是就專職御醫,不再對外看病了。

    當時東北是台灣人的冒險天堂,許多商人、醫師與文人湧進關東軍控制的新京。一個台灣醫生的收入是在台灣的三倍,於是在東北的五千個台灣人裡面,有一千個是醫生,可見台灣醫生受歡迎的程度。

    御醫黃子正忙於事業,沒有時間陪黃洪瓊音。新嫁娘還很有玩心,在大連與哈爾濱等地走訪親戚朋友,但東北氣候寒冷,一年半載都處於酷寒狀態,能旅遊的日子實在不多。她記得,經常國曆十月就下雪,最冷時還遇過零下三十八度的酷寒。

    一個冬陽露臉的清晨,一位朋友來到家中,劈頭便說:「今天天氣這麼好,怎麼沒出去玩?」

    「天啊!零下十幾度,還說好天氣。」

    朋友笑道:「妳還真是台灣人,咱們東北人可是會趁出太陽時,走動走動,不冷的。妳看街上還有穿著開襠褲的孩子,光著屁股在雪堆中玩耍和滑雪。」

    「幸好東北又盛產煤,家家戶戶都有暖氣,我還是待在屋裡溫暖。」

    讓她倍感溫暖的不僅僅是舒適的家居,家中陸續添了兩個女兒,為人母的喜悅讓她忘卻了寂寞,雖然依舊不習慣寒冷的天候,她開始著迷麵食,希望孩子和一家人能更不畏風寒。

    她總是這樣猜測:「東北人不怕冷,許和吃的食物有關,他們不吃米,多吃玉米、高粱、麵粉,一定是這個緣故。」熱心的鄰居有時送來東北餡餅,餅皮用小豆粉和麵粉做成,內餡有東北特色菜餚,真是好吃。事實上,就是街上買來的窩窩頭,粗礪的口感,也能在齒間磨碎出穀物的清香。
  • 一轉眼就是十三年,一九四五年春天黃洪瓊音懷了第三胎,黃子正喜孜孜地期待生下男孩,可以承繼他的醫院。她記得春天一到,白樺和榆樹才剛發新芽,不到兩天就長成新葉,植物成長的匆匆好像在催促新生兒早日降臨。那年日本侵華的戰事開始吃緊,八月美軍在日本本土投下原子彈,蘇聯紅軍同時攻擊滿洲國的關東軍和滿洲國軍,日本戰敗,黃子正再也沒回到家中。

    長子黃光國在十一月誕生,還在月子中的黃洪瓊音到處託人打聽丈夫的下落,只知道可能隨溥儀押解到西伯利亞,具體的去處,像是寒冬飛雪掩埋的足跡,無聲無息也無從追索。

    她又開始畏懼寒冷了,國共輪番在改名為長春的城裡城外巷戰。一天她上街打探丈夫的消息,順便到市場帶一塊豆腐回家,一邊走著,一邊聽見鄰居大喊:「又打起來了,快跑!」她聽見槍聲與迫擊砲在身後響起,流彈咻咻呼嘯而過,於是她拔足狂奔,回到家中,定下神來,才發現豆腐已經化成一灘水了。

    害怕辛苦經營的家也消弭於無形,等不到丈夫歸來,一九四六年黃洪瓊音拖著三個孩子,隨著郭松根醫師的家族,搭火車到天津。同行的朋友都輾轉回台灣了,她仍期待著丈夫的歸來,直到一九四七年共軍兵臨城下,她才搭船回到台灣。

    蒐藏思念

    黃光國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媽媽哭泣。

    媽媽出身於大稻埕的富商之家,外祖父洪禮文以貿易起家,十分重視孩子的教育。曾聘著名詩人趙一山為老師,在家授課。因此趙一山的弟子駱香林也因緣際會,結識黃洪瓊音,收她為義女。

    黃洪瓊音在戰亂的年代,充分顯現出她的大家閨秀風範,特別是關鍵時刻的果斷與勇敢。回到台灣後,陸續傳來關於一九四八年五月以後長春圍城的慘況,有人說居民餓死了十六萬人,有人說可能超過二十萬人。黃光國問道:「長春城原本有七十幾萬人,圍城戰役結束後,剩下二十幾萬人,到底死了多少老百姓?」總之,歷史留下了一個難解的數字謎團,但對黃光國而言,他深知要不是媽媽當機立斷回台,一家人絕對要魂斷東北了。
  • 回到台北後,黃洪瓊音帶著三個孩子,和黃家十幾個人,有的從南洋回來,有的從大陸歸來,一起擠在甘谷街的狹長的老宅中。讓親戚戲稱為「竹竿厝」的老房子,通風不良,採光也極差,最讓現代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沒有自家的浴室。

    家中失去父親的經濟支持,一個女人要養家是很不容易的。黃光國一直忘不了,在家裡沒有錢的窘境下,媽媽要出門借錢,氣派還是大。他笑著說:「媽媽跟親戚借錢的時候,親戚都覺得很奇怪,每一次都是坐三輪車來。」

    在人人都貧困的年代,黃家親戚心裡忖度著:「這個大小姐坐三輪車來借錢,我都還沒有三輪車坐呢。」於是問她:「妳先生何時回來?」

    她說不出先生的過去,因為在國民政府的眼中,溥儀的政權是「偽滿州國」,「御醫」自然成了要隱誨的身分。

    她說不出先生的現在,一九四五年先生遭到蘇聯逮捕後,僅僅從西伯利亞寄回台灣老家一張明信片,上面寫:「我一切平安!」自此音訊渺茫。

    借不到錢,「皇帝的先生娘」依舊要優雅與從容度日,於是賣房子、賣財產、賣首飾,耗盡了在東北的富裕收入,再把醫生家族累積的財富典當,才拉拔大一家三個孩子。沒有一個孩子會覺得自己是孤兒,因為父親還在,只是還沒回來。

    黃光國記得在島國潮濕的冬日,如果遇到陽光普照,媽媽會把爸爸的禮服、襯衫、書籍拿出來晒。媽媽把有關黃子正的思念都摺疊與蒐藏得很好,幾十年來,一切如新,沒有發霉,甚至父親喜歡的書籍,用過的聽診器和一些醫療用具,也都收拾得井然有序,等待著離人隨時歸來。

    可是爸爸始終沒有歸來這件事,對幼小的黃光國是傷痛的銘記,他不理解為何台灣醫生會消失在茫茫的西伯利亞?他不理解為什麼母親說起東北時,眼睛裡總是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要很久很久以後,他也才理解,和其他親戚不太一樣,媽媽在過節的時候總喜歡說:「吃頓好的,我們來包餃子。」或是偶爾她會興高采烈地張羅麵疙瘩或是貓耳朵。
  • 原來從不會哭泣的媽媽,在冰雪那樣凍結的寂寞中,她把麵團剝下一小球,一個一個捏成像貝殼形狀的、扁扁的貓耳朵。然後在酷熱的海島上,以滾沸的湯,蒸騰白雪般的回憶。對一個亞熱帶成長的孩子,在很台灣式的豬油拌飯、番薯簽稀飯之餘,能吃到麵食,只是雀躍於奢華的口感,卻完全不能理解麵食之於母親的情感與意義。

    追尋父親的奧德賽之旅

    媽媽總是思念著爸爸,但媽媽十分開明,沒有逼著兒子走向醫學之路,一直都採取十分個性化的教育。縱使小黃光國在國小、初中的時候,成績都不好,總是考試前才開始讀書,平常都在讀課外書,黃洪瓊音從來沒有責怪過。

    有趣的是,黃光國竟然也考上了建國中學初中部,從此之後,他更是變本加厲,成天往圖書館跑,上課都在讀各式各樣的文學、歷史或科學的著作,但是對老師指定的教材完全不經心。

    初三上學期期末時,所有的同學都為升高中緊張,導師把黃光國叫到辦公室:「要放寒假了,你圖書館借的書還沒還,趕快拿去還,再來領成績單。」

    於是黃光國趕緊三步併兩步跑進教室,找到一疊書,送回圖書館後,回到導師室,看到鐵青著一張臉的導師冷冷問他:「你知道你有幾科不及格?」

    「不知道。」

    「三科主科一科副科,連音樂都不及格。」

    「破紀錄了,比上學期還要更多科不及格。」黃光國心裡嘀咕著。

    「你成績那麼差,還看那麼多書幹什麼?」

    黃光國沒接話,總覺得成績不重要,看遍圖書館的書,才是要緊事。

    高中聯考放榜,黃光國又考回建中,國中導師在校門口見著他,忍不住說:「這個奇怪,比你成績好的同學都不知到哪去了?你又回來了,奇怪,奇怪!」

    看著兒子總有好學校讀,不重視成績,自詡開明派的媽媽,從不會在學業上有特殊要求,但經常婉轉地說:「光國,你祖父是醫師,父親和叔叔也是醫師。」

    「當醫師有什麼好?」

    「做醫生這麼好,你如果考上醫學院,馬上有人來我們家掛號。」媽媽就柔柔地笑著。

    「掛號是什麼意思?」

    「就是女孩子要嫁給你啊!你要知道,只要你考上醫學院,馬上就會有人到家裡提親,名門的小姐就想嫁給你,嫁妝都會送上門。」
  • 可是黃光國沒有考上醫學院,沒有跟上父親行醫的腳步,但他進入台大心理系,畢業後,一九七一年爭取到美國「東西文化研究中心」(East-West Center)博士課程獎學金,走出言論管制嚴格的台灣,意外走上尋訪父親蹤跡的奧德賽之旅。

    設立在夏威夷的「東西文化研究中心」,有很清楚的政治與學術目的,就是要把美國的民主價值透過教學與研究,傳布到各個美國的友邦。因此在行為學派與認知心理學為主流的一九六○到一九七○年代,「東西文化研究中心」卻相當重視文化的研討,這對原本就喜愛文學與歷史的黃光國而言,可以另闢蹊徑開發研究主題,也種下了日後提出本土心理學的種子。

    而從小種在心田中的疑問:「我的父親究竟在哪裡?」在美國豐沛的圖書與資訊中,也就慢慢撥雲見日了。

    黃光國當時在圖書館中,不停透過查找滿州國、長春圍城戰役和溥儀的紀錄,尋找父親的消息,但始終沒有清晰的下落。

    一天在人類學家吳燕和的家宴上,黃光國偶然提及了父親在滿州國工作的經歷,吳太太王維蘭說道:「我有滿人的血統喔,而且我們夫妻倆常常去大陸訪問。」

    吳燕和很熱心地搶過話題:「這個簡單,我幫你問,因為維蘭有親戚和溥儀的親戚熟悉。」

    於是王維蘭就想辦法去打聽,果然得到溥儀和御醫黃子正的消息,那真是比戲劇還要傳奇的悲劇。

    在日本戰敗前夕,溥儀的身體江河日下,他對黃子正的依賴與日俱增。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負責監督的吉岡安直向溥儀報告:「關東軍已經和東京聯繫好,決定送陛下到日本去。」面對無言的溥儀,吉岡無情地表示:「不過,天皇陛下也不能絕對擔保您的安全。這一節要聽盟軍的了。」

    八月十六日,吉岡要溥儀選幾個隨行的人上小飛機,溥儀便挑了溥傑、兩個妹夫、三個姪子、隨侍李國雄和御醫黃子正。連溥儀的「貴人」都只能搭火車,可見黃子正備受禮遇,只是這樣的禮遇在瀋陽機場就成了劫難,蘇軍俘虜了溥儀一行人,拘留在西伯利亞伯力城的收容所。

    在接近五年的囚禁中,黃子正寄回家中唯一的一張明信片,他自己大概也沒有想到,竟然是最後的一封家書。
  • 一九五○年七月,蘇聯把溥儀、親族與隨行人員移交給中國政府,關進撫順戰犯管理所。又歷經了將近六年半的審訊,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五日,中國最高檢查院終於理解黃子正不是政治人物,只是一名醫師,於是判決他免於起訴,獲得釋放。諷刺的是,「出獄」的黃子正面對台海的隔離,有家歸不得,只能安置在遼寧鐵嶺勞改醫院任職醫師。

    一九五九年,黃子正罹病去世,得年五十九歲。

    最真實的「東北菜」記憶

    知道從未謀面的父親已經不在人世,黃光國充滿期待的尋父之旅戛然告終,那個從小在心裡空下的角落,一瞬間塌陷了,好一陣子都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

    記得當時有位很熱心的僑胞謝金喜女士,總是熱心招呼留學生到家中吃飯,李金銓、陳世敏、汪琪、翁秀琪、徐木蘭和黃光國都是座上客。在黃光國還猶豫要不要告訴媽媽這個噩耗的時候,正巧謝金喜約大家到家裡包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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