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韋力, 慶山
-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訪問記
我並非一個專業採訪記者。雖然七八年前,也在雜誌中開闢採訪專欄,記錄一些邊緣人的生活。稿子每篇約有一萬字,圖片若干張。獨自完成提問、記錄、攝影等各個工作環節。這些被採訪的人物,有自由撰稿人,攝影師,廣告人,電影愛好者,搖滾樂隊主唱……得以隨心所欲發揮,對陌生人自由發問。這顯然符合一個寫作者的探索和分析心理,其間也有許多細節的樂趣,比如與他們長時間相處、交流,去到對方家裡,看到形式各異情緒細微的臥室、書房、廚房、衛生間……一起動手做飯、喝酒、吃飯或者在咖啡店裡對話。
這是充分與他人溝通和交融的方式。用文字記錄,做出展示。專欄名字叫「別人」。後來開始寫作長篇小說,採訪告了段落。
二○一一年,因為製作《大方》,再次做起採訪。韋力是由編委止庵推薦的,他們是多年的朋友。韋力是中國目前極有成就的藏書家。我查資料得到一些數據:「中國民間收藏古籍善本最多的人。在他的藏書體系中,收藏有八千餘部、七萬餘冊古籍善本,其中宋元及以前刊本、寫本五十餘件、兩百余冊,宋元遞修本和宋元明遞修本近二十部、三百餘冊,明刊本一千二百餘部、一萬余冊,名家批校本及抄校稿本八百餘部,活字本六百餘部,碑帖一千七百餘種。」
事後我問詢他這些資料是否屬實,他說也許應該更超過一些。這些數字驚人,收藏者付出的心血也難以估計。我不清楚需要多少資金來做這些事。善本離普通人的生活還是比較遙遠。但我對一個收藏古書形成一個圖書館規模的人,充滿興趣。按照以前採訪的路線,我不是太關心他做過的事情,而是關心做了這些事情的人,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方式。他的觀點、理念、生活方式、思考方式……如此種種,與讀者互會。這意味著我將會對他的價值觀更感興趣。
***
二○一一年九月一日。第一次見面。
我在採訪前夜查閱網上有限的幾篇採訪,並非為了準備發問提綱,而是為避免涉及被重複問過的問題。如果已被回答過,那麼它們就不再重要,也不需要再被提起。但我沒有準備任何一個發問。以完全空白的狀態面對,不持預設或論斷,這樣的相逢也許會產生更多可能。 - 工作至凌晨一兩點結束,約在早上八點相會。韋力後來多次提起對「守時」這個行為準則的重視,並且他言出必行。我也是守時的人。我們的初見如同水到渠成。他形體清瘦,個子很高,穿白色襯衣,長褲有一道妥帖熨線。下車等待我,為我打開車門。這些細節透露出來的資訊:嚴謹,有序,對禮節的注重。之前我通過以往採訪對他得到的初步瞭解:這個男子四十七歲,「每年投入六百萬去收購古籍」,以低調身份活動於商界、收藏圈、學術圈。
驅車前往他的藏書地,芷蘭齋。位於一個大型住宅區中的樓房,相鄰兩套房子連通。他並不居住在此,這裡純粹藏書。有資料介紹此地:「古籍逾百架,唐、五代、宋、遼、金之所藏皆有可稱道者,另有明刊本千餘部,批校本、抄校稿、活字本各數架……皆按經、史、子、集排序,再結合年代、版本分類收藏。」這是一個私人圖書館,藏量大概占據他收藏總數的百分之六七十。
書屋不見刻意,書櫥和書箱陳舊,擺設簡單,沒有多餘裝飾。只以藏書為重,其他都被忽略。取名「芷蘭齋」,他說是取諧音,因有朋友看見這滿屋古書,說一堆爛紙有何樂趣。但沉浸其中的主人,也未嘗見得樂意對他人輕率敞開自己的世界。這原本是他幽秘的窟穴,藏滿自如的珍寶。
被一沓一沓、一冊一冊小心收藏的古老書籍,如果輕輕從其中抽出一部,親眼看到一千年前製作出來的書,墨與紙之天然,版畫之細膩,書法之精妙,裝幀工藝之清麗考究,再回頭看到電子書試圖實現的快捷和一體化,就無法不感慨科學發展帶來便利、速度和效率的同時,也帶給人類審美、手工、趣味、堅毅的心力這一切種種無可阻擋的衰退和墮落。書本身所負載的文化和歷史的傳承,被時代反復沖刷折裂,古書的存在卻依舊代表著信息和見證。
它們被小心地收集和整理,不見天日,但也得到慎重對待。因為一些藏品的珍貴價值,(他打開一扇書櫥的門,從裡面信手拿出一卷敦煌流出的唐代手抄經文,或者一些價值昂貴的名畫名作,隨便擱置在書架某個位置。有些是孤本,有些拍賣價格或研究價值讓人歎為觀止。)藏書的所有具體細節工作都自己操作,整理。出於安全考慮,他無法雇用助手,事事親力親為,包括對書籍的整理和房間的打掃。 - 房間裡氣場強大,人慢慢靜下來。靜下來,就聞到空氣中一股幽幽撲鼻而來的氣息,清幽,鮮活,沉凝。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所謂的「書香」。書香只能來自古籍,來自它們的墨、紙在歲月沉澱之後與書櫃壁板樟木芳香的融匯。現世,以機器流水線和化學印料印刷出來的書,無法具備這樣的氣味。更不消說,隨著科技和網路發展,電子書時代的來臨正被大眾熱烈議論和觀望。
坐在木桌子旁邊,久閉的窗簾拉開,陽光和暖。他喝礦泉水,給我泡一壺茶。茶葉是一位台灣出版人昨日拜訪留下,邀請他明年去台灣書展做講座和展覽,阿里山烏龍。他說他不喝茶,不抽煙,不喝酒,即便應酬場合一樣可以放開酒量。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收放自如的心情,要在控制之內」。
於是我們的對談正式開始。
***
對話之一脈絡
問:先請簡單地縱向梳理一下中國歷史上古書收藏的脈絡。
答:「藏」和「書」組成「藏書」一詞,有說法是智者不藏書,指應該把一切都裝在腦子裡。古人有一個小笑話,有個人夏天乘涼,坐在外面曬肚皮,別人問他做什麼,他說他在曬書。博聞強識是智者的前提,學富五車,不是裝五車書,而是裝在腦袋裡。書籍代表人類進步,它是鮮明智慧的總結。在文字之前很多理論只能口口相傳,自生自滅,但人類的進步就是總結前人的經驗,產生後代的積累和飛躍。如果沒有文字記載,大部分東西都會散失,經驗不能被總結。人類進步就是產生文字和書籍。
中國歷史上記載最早的藏書者,應是老聃,他曾任職過周朝類似於現在國家圖書館館長的官位。說明遠在兩千五百年前的時候,中國已有圖書的收集整理,並有專人管理,可算是國家圖書館的雛形。之後歷代都有藏書者,對書籍的收集,是人類對祖宗所留下的文化遺產的尊重和繼承。除了歷代官府的收集,中國私人收藏的大規模開始,是宋代,因為宋代是中國版刻藝術成熟的起點,雖然按照科學探討有先於宋代的「初唐說」、「盛唐說」,但都停留在學術爭論階段,只有「宋代說」是公認的。收藏界對宋版書的熱衷,也是因為它是成熟的源頭。宋代產生了一系列大藏書家,如歐陽修、王欽臣、葉夢得、趙明誠李清照夫婦,他們收藏大量傳統文獻,對後世有很大影響,直到民國,藏書家越來越多。這便是中國的藏書流脈。 - 歷代對藏書和藏書家都很看重。有一種獨特的文獻體叫「地方誌」,唯中國所獨有,是指每個地方都有記載當地風物的記錄,其中有一個「文苑傳」欄目,專門記載當地著名的藏書家。也就是說,在古代,藏書家是各地所認為值得尊重和樹碑立傳的人物,他們的地位很高,到了民國也是如此。
從流派上講,宋代是不同目錄版本學的起點,自隋唐以來,文獻家們重新整理典籍,進行新的分類,確立了科學的分類步驟,比如四部分類法。直到今天,近一千年過去了,我們的古籍仍然按照這個方法分類。中國的藏書體系是全世界最成熟的,藏書的流派也很多,就不談論了,因為太過專業。
晚清洪亮吉第一次把藏書家分為五等,考訂、校勘、收藏、賞鑒、掠販。科學與否且不論,古人已系統地對藏書家進行了分類。而今天社會的變化,使人們對金錢的追求尤勝往日,因此搞古書考訂校勘的還有,收藏的就少一些,大多數人都是買賣,主要是以經濟目的為追求。
一九四九年之後私人藏書大都歸了公藏,因此基本完結。原來一些民族資本家還有書,但也陸續捐獻,到了文革,私人藏書幾乎蕩然無存。我們的藏書歷史因此產生隔斷,今天的藏書家都是從八十年代末期興起,包括我在內。我們跟傳統有所割裂。老一輩也有留下來的,老樹發新枝,比如黃永年先生、黃裳先生,他們接續上了民國的一些文脈,但已沒有氣候可言。新一代的愛書人,重新搞起藏書來,只有形式上的一脈相承,藏書事實上是斷檔了。今天的藏書家跟古代乃至近代的不是一回事。
我不自量力想接上那個時代,可惜財薄力微,仍然不能與之打通。雖然努力,也只是在做舉鼎絕臏之事。
問:以前的藏書人和現在的藏書人,在狀態或身份上應該有一些變化吧。
答:古代藏書的狀態有其特殊的原因。從隋開始有了科舉制度,產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開始了整個社會從文的時代。學而優則仕,是中國最接近公平的選拔制度,不論出身,不論階層,沒有世襲,就看學歷。那時人們對書的寵愛,對知識的寵愛,可能包含著功利目的,但畢竟是一種正面的價值觀,總是將知識排在最高位,而非貶低。中國很早就走入文化社會,這跟文化崇拜有很大關係。 - 到了唐宋,科舉制度已很健全,人們崇拜和熱愛書籍,不論目的如何,為考試也好,為功名也好,社會對文化具備普遍認同。
對文化的崇拜,產生對它的收集和整理。那時若一個人有學問,便可能考取功名;有了功名,就有了地位;有了地位,就有了錢;知識權力金錢是一體的。這間接說明,在那個時代,無所謂藏書人是否是有錢人,因為有錢人基本上都是有知識的。
但現在的社會發展有所不同了。從前,錢權書大體上是一脈相承的,而今天的社會分工出了問題,有錢的人跟有知識的人不再是一體。國家封閉了很多年,改革開放後第一代致富者是敢吃螃蟹的人,他們突破很多社會界限,是改革的先驅,也是帶有原罪的商人。他們絕大多數都與知識無關,卻仍然是社會的主體和中堅,有無知識跟能否致富沒有一絲的聯繫。
但進步在於,有知識的人在做管理者,富二代等也接受了更好的教育,社會的結構在發生緩慢變化。今天的收藏人中有那個時代的餘緒,但八十多歲的老收藏家還是少之又少的特例。就平均水平而言,現在的藏書者,跟過去的不可同日而語。比如說民國時代的大藏書家傅增湘,他是教育總長,同時參股北平自來水公司和大的礦業公司,是高官也是很有錢的人。天津的周叔,出身於大家族建德周氏,從周馥、周學熙、周學海到後來的周叔、周紹良,代代相承,這樣的家族才產生出大藏書家,這樣的家族也是絕對的社會精英。還有上海的陳澄中,包括財富在江南屈指可數的「南潯四象」,都是這樣的角色。當時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得到這樣多的好書,而今天,如我這般小人物都能得到,對我而言是幸運,對社會而言卻是悲哀。這麼好的東西,如此輕易聚在一個小人物的手上。由此可見,這個社會的收藏體系是有問題的,它本應由能力更大者來完成。 - 問:很多宋代的書保存很好,工藝也精湛,包括紙張、用墨、書法等,這是否代表了在那個時代,人們在書的手工製作領域的探索已達到了很高水平。
答:唐宋之際是古書由寫本時代向刻本時代過渡的轉折期。為了被接受,書必須刻印得極精美才能產生銷售,不然依固定做法與思維定式,人們很難接受新生事物。我個人認為這是宋版之美的由來—美學只是附庸,儘管沒人這麼說過。另一方面,宋版書流傳,還因為它的史料價值。寫本時代過去,今天保留下來的宋及之前圖書的最早刻本都是宋版。同一部書經過歷代翻刻會產生不同問題,而翻刻越早越接近原貌。宋版書是已知刻本中最早的,所以錯訛最少。這其實是追求宋版書的真實原因。我的個人心得是,書籍一出現就在形式上到達了頂峰,然後逐步衰落至今。雖然在民國年間又出現過一次版刻的小高峰,但那不過是迴光返照。
2014年12月25日 星期四
書之美:一個藏書者的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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