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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18日 星期五

【閱讀書摘】路是為了回頭而鋪的,沒有一個人走到終點。

佛滅之日
 
「路是為了回頭而鋪的,沒有一個人走到終點。」黃皙瑛《悠悠家園》
 
白領工蟻十三年後,中央空調的辦公大樓依然沒有寒暑感,那一天如同之前無數個工作日,又是一個只有例行工序消磨時間的平淡日子。
 
我通常是第一批早到的鳥兒,入口感應器讀了員工卡,很久很久以前覺得是阿里巴巴的寶藏祕門、玻璃門打開,空氣陰涼,睡了一晚的機器、文具、影印紙、盆栽、化纖地毯,確實如同古墓的殉葬品,恍惚有靈,而隔板規劃出一格一格的工作空間,又像是訓練白老鼠的迷宮。我無恥地妄想過中子戰後的末日早晨,遊魂歸來,一人得以霸佔整層空間,騎獨輪車,放風箏,充滿了無人的喜悅;落地窗下眺一長排雲龍般美麗的樟、欒樹樹冠,自南徂北。
 

兩個月前,我桀傲的工作搭檔嗅出已經沒有轉機了,機伶遞上辭呈,那時我還不瞭解「專業者只有自行轉換跑道,沒有留下來被砍頭的」與「革命者只有被殺,沒有自殺的」兩者的差別。整整一年了,辦公室瀰漫著一股窒悶,顯得死氣沉沉,所謂總監的位子懸缺很久了,舊客戶不送新案子,新客戶引不進來。從口水有血絲到吐出一隻鵝的謠言每個月進展,劇本一,雖然是老字號的跨國公司,但總部大頭們見了區域財務報表連續幾年營收溜滑梯,心裡動搖了,唯一時還找不到買主也還不能決定拋售的價碼。劇本二,水流濕,火就燥,對岸兩地正興旺,商人無祖國的決策,果然準備遷往冒險家大樂園去,正在京滬港進行評估、前置作業,樹遷猢猻散的日子不遠了。劇本三、四、五…,我們的生產力與創意有了出口。
 
我父親彼輩近乎道德潔癖的工作倫理是一日不作,一日不薪,不作而領薪是為賊。他總以日語「泥棒」強化語氣。我與工作搭檔那段時日正是兩條快樂的泥棒,沒有工作不是我們的錯,兩人遂尋寶般吃遍了周圍每一家商業午餐,飯後長長漫遊,自以為是兩塊大磁鐵吸收了沿途這城市的靈光鐵片零件,收藏以待來日大用。

但突然一聲霹靂,掉下了新任總監。搭檔火速打了幾通電話摸清了她的底,找出一本年鑒,指著新總監的代表作,一張修圖的大水管平均對分,一半水流一半嘩嘩啦錢幣,不屑哼道,這老梗也叫創意,憑那半世紀前的埃及艷后髮型來監督指導我嗎?幹。在那傾軋之必要、批鬥之必要、競爭之必要,因此互相鄙視仇視之必要、一點點暴力與羞辱之必要的鋼骨水泥叢林,他或想點醒我的律條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辦公室沒有不可被取代的職位,關係決定一切,我們既然在她的人際網絡最外沿,不是舊識或心腹,要存活下去的兩條路,附勢上去表態效忠,或者自行滾蛋讓出位子避免受辱,走向自己的光明。
 
一切,蝸角蚊睫的可憐又可恥的鬥爭。我們甚至比不上梭羅於華爾騰湖旁紀錄了紅黑兩隻螞蟻大軍的決死之戰,無論死傷,光明磊落。
 
「與其給我愛、金錢或名譽,不如給我真理。」真理是,白領工蟻十三年,我平均不到兩年便移支別棲一次,視職場的遊戲規則如糞土,自然被反視為糞土的機率逐年增加。因為土象星座作祟,當我還猶豫著是否也再次遞辭呈,還庸人自擾著工作、薪水的意義是什麼?那早晨我在走道遇見埃及艷后頭皮笑肉不笑的向我打招呼,班雅明的書名變形如一尾響尾蛇昂首咬了我一口,「資本主義發達時代的人啊」。下午,我接到了生平第一道資遣令。
 
解放之日
 
借用陳映真《萬商帝君》的譏刺諧音,那昏沉的下午,總「馬內夾」(經理)電召我到他方位採光絕佳的辦公室,有一套設計名師線條簡潔的桌椅陳設,最宜觀賞夏日雷雨。據說他才去了太平洋觀光小島玩海底攝影度假歸來,正值壯年的總馬內夾是張愛玲形容佟振保的,即便衣服肘彎的皺紋也「皺得像笑紋」,卻不願或不敢抬頭直視我,只說了句:「我覺得你還是不適合。」文明地取代了「你被解雇了。」
 
我不反駁,不爭辯,即使最起碼的為什麼也不問,自然也沒有『推銷員之死』老威利之戲劇化悲憤,「你不能吃了橘子就扔了皮,人可不是水果。」我心底冷笑,「一年了,你才認為我不適合?」

前後不超過兩分鐘,我起身要走,總馬內夾才也起身與我慣性的握手。我去洗了手,隨即新任總監埃及艷后頭扮白臉上場,她的辦公室面積小多了,風格走親和路線;一交手她便知道了我沒有潑硫酸或拿槍掃射的威脅性,虛張聲勢的開心朗聲:「你早說嘛。」
 
回到我蜂巢般的工作隔間,著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件,所幸只有一個馬克杯、幾本書、一把牙刷一管牙膏、一件抗冷氣的外套是真正屬於我的私產,其餘因為工作衍生且累積的文件資料都可以資源回收處理,一扔了事。十幾年的好習慣,我始終將辦公桌與下班後私領域的交集保持在最低限度,我喜歡好萊塢電影常見的來去辦公室皆一硬紙箱的簡便無罣礙。我欽佩女同事以小盆栽乾燥花、印度織布靠枕、填充布偶、化妝品零食、偶像海報親人照片將一幾隔板空間裝置得一如居家。
 
人與現代生產組織的關係,我服膺如此邏輯,生滅的是人,恆在的是位子;淘汰流動不是悲歡離合,體制的健康(永生?)大於個人的感傷(必死?),秩序必定是美德。或者,至今依然令我玩味也莞爾的還是陳映真不免天真嫌疑的句子:「上班,是一個多大的騙局,一點點可笑的生活的保障感折殺多少才人志士啊。」因為只消替換幾個關鍵字,馬上逆轉成為正面表述,「造就多少才人志士啊」。
 
為什麼得上班?或者我應該徹底反省的是,有此一問者究竟間在想什麼?職場十幾年我老是間歇發作如同瘧疾的發寒熱。我就是那刻舟求劍的愚人吧?十九世紀中葉,廿八歲的亨利梭羅在華爾騰湖邊蓋自己的房子,總計材料費花了二十七點九四美元,之後他更結論一年只需工作六週就足以得到生活所需,支撐他以自由、獨立的狀態從事一己志業。亦即心智澄淨的梭羅確實執行了生活與物質的減法至最低限度,得以拒絕做為謀生與薪水的工奴,大不了吃吃土撥鼠肉。
 
那麼,心不在焉的職場「泥棒」如我終於被解雇,豈不是合理、正當的嗎?天行健般的體制機器豈容許一個只願一年工作六週、「食碗內,看碗外」的無忠誠者?

最後一次的下班時刻,等電梯時遇到公司的包打聽,幸災樂禍對著我奸笑得如一頭卡通貓,我木木看著他卻說不出口,你才是這職場的蛆!然而步出那「每個上班族心中都有一座華盛頓大樓」,眼前林蔭大道如層積雲,其上是城市的光害才開始,如同脫了網的魚,我感到那沛然的自由大海令我一下子有些茫然。

盛夏的事

盛夏的事

  • 作者: 林俊頴
  • 出版社: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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