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
帶著筆，帶著鏡頭，到處搜集故事，不知道算不算也是一種行腳台灣！若問我最喜歡遊走在哪兒？我很喜歡花蓮、台東的淳樸和簡單。尤其探訪一些原住民朋友，或是一些為自己的理念而到花東駐足的人，他們的單純和熱情，總是可以提醒我要記得打開自己的心窗，讓陽光灑遍，讓大山大海間的微風、氣味、充盈在細胞間，這應該也是很好的心靈氧氣吧！
有一天，在辦公室裡邊處理著一堆雜務，邊翻閱來自各方的人物故事，無意間看到了一篇報導，介紹台東太麻里環保站一位排灣族志工林金花；七十多歲的她活潑熱情，身手完全不輸給年輕人，尤其看到了一段影片，記錄她每天五點多到環保站迎著曙光，邊唱歌邊扭腰做資源回收分類，我笑了！頓時覺得人生其實就這麼簡單呀。金花阿嬤顯然很有能量，讓我當下就想去認識她，拍她的故事。
林金花，部落裡大家叫她Sumiko，年輕時就有能幹的好身手，而且是巾幗不讓鬚眉。在太麻里，一到了金針花盛開的時節，幾乎部落裡大家都會出來打工，一般女人總是在平緩一點的地方採金針，而金花則是喜歡跟著男人到陡坡去工作，而且還邊唱歌、邊工作速度又快，比男人還厲害！
但金花的豪邁和爽朗，並沒有為她帶來婚姻的幸福，父親把她嫁給了一個老兵，沒想到這位伯伯婚後醋勁很大，禁止金花四處亂跑，限制她的行動，讓金花覺得很不自由，有時她和部落裡的朋友去唱歌晚一點回家，一進門就被伯伯暴力相向，連懷孕期間也不例外。
愛情，對這個單純的排灣族女人來說，她說她不懂。但伯伯的愛充滿了佔有慾和猜疑，偏偏金花的個性又是活潑外向，喜歡唱歌喝酒，喜歡和大家一起工作一起聊天，結果經常回家後就是換來一陣毒打。不識字的金花，有一個小本子，裡頭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數字，她說那是她每一次被打之後的記錄，她不會寫字，沒法寫日記，能做的就是寫下年月日，流淚記錄下自己的傷痛。
很難想像我眼前這位一臉笑容、黝黑結實的老太太，竟然曾經有過這樣的遭遇。當初，我們期待發覺一個充滿歡笑快樂的環保阿嬤故事，沒想到挖掘之後，背後竟然有這樣大的坎坷。
一直到了金花五十歲，挨打了大半輩子的她，終於第一次敢回手了。那次，金花騎著車回到家，忽然一個玻璃杯就摔過來砸到牆上，伯伯罵金花每天到處亂跑，不肯待在家裡，金花回嘴說，待在家裡伯伯也不跟她講話，不如去種小米、找朋友聊天。伯伯聽了破口大罵，拿起拐杖就要打金花，她被打了幾下心有不甘，罵伯伯永遠都不瞭解自己的老婆，伯伯大罵：妳跟誰學壞的？竟然敢回嘴！
伯伯的猜疑心在金花阿嬤後來到環保站當志工時，還是一樣發作。「還好現在我已經不怕伯伯了，我去做環保我很快樂，大家在一起撿寶特瓶，說話唱歌，師父說我們這是救地球，很有意義的工作！為了做環保，我現在變得比較勇敢了！我現在不是自己一個人，身邊有很多好朋友都陪著我……」金花說得充滿自信又肯定。當時因為表妹的介紹，讓她有機會接觸慈濟環保，這一做就讓原本好動的金花找到了身心寄託。後來，還把象徵她苦難人生記錄的小本子燒了，正式宣告自己要當個快樂的志工，不要做苦命的女人。她說到這段故事時，我聽得很感動！
還記得有一次跟上人分享，採訪很多環保志工時，都會發現「做環保」這件事很有療癒性，不少心靈創傷的人，或是憂鬱症，亦或是生病的人，好像參與環保工作後，都能得到一種輕安，實在很奇妙！
「妳覺得這是為什麼呢？」原本以為分享一下心得，沒想到竟然當下被師父考試。還好我也曾經想過這問題，也看過一些研究報告。
「因為很多憂鬱症或不快樂的人，思想容易鑽牛角尖，也容易有負面思考，所以當她可以參與志工團體，跟一群正向思考的人在一起，互相陪伴和交流，也會引導她走出自己的困境。還有就是勞動流汗也對身心症狀很有幫助。」
「那他們為什麼做環保會快樂呢？」師父又再問。我開始緊張了……
「快樂……因為讓自己簡單，（這時趕緊調出記憶中我參與環保志工時的感受，對啊！為什麼會快樂呢？）做環保時，雖然很多是拆寶特瓶蓋子、摺報紙，做瓶罐分類……動作不難，但都要很專心才能做得好，所以就不會去胡思亂想……煩惱就上不了身吧！……」我想說些自己的感受，但可能做得也不夠多，結結巴巴的解釋不清楚。
上人笑了笑說，這是打「環保禪」，是「環保三昧」。大家要好好體會。
而我們這位金花阿嬤，也是做環保做出了歡喜，還可以自編自唱原住民版本環保歌，實在好聽！雖然很多話我聽不懂，但她內心的歡喜滿溢，早已經感染到周遭的人了。
這個原本單純的故事，經過採訪後，我想像它是一個充滿歡笑淚水的故事，二○○九年我們開始拍攝，沒想到就在劇組殺青的前三天，遇到了莫拉克颱風來襲，太麻里成了重災區。我們的劇組當時正好在太麻里，經歷了一夜狂風暴雨，太麻里溪潰堤，好多地方淹水。
隔天上午的早會，我在臺北用視訊，跟花蓮精舍連線，也向上人分享了太麻里的狀況，請他安心大家都很好。沒想到，這時上人突然很認真地看著我，「要繼續拍下去……把他們救災的故事也要寫到戲劇裡，這是他們真真實實的故事！……」當下，我看著師父，他堅定無比，但我腦中卻是一片空白，戲劇不是新聞，怎能說拍就拍呢？我們也不是棚內的鄉土劇，都是在真實的災區，怎麼拍呀？劇本在哪？一連串的問號閃過……
- 作者： 蕭菊貞
- 出版社：大塊文化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