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生下來就是太空人
從太空船的窗框後隨意往外看,到處都是奇景。每隔九十二分鐘都能看到一幅令人驚喜的景象:眼前的行星宛如以橘色為基底的千層蛋糕,然後是厚厚的藍色楔形色塊,接著是黑暗中的繁星點點,美不勝收,好似糖霜。地球上的圖案就像一個個在我眼前揭露的祕密:井然有序的平原上硬生生冒出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森林化為一道道邊緣積雪的綠色切口,河流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一條條銀蟲似的曲折蜿蜒。五大洲一望無垠,外海上的島嶼星羅棋布,彷彿一片細細的破碎蛋殼。
執行第一次太空漫步任務前,我在氣密艙裡飄浮著,心知等一下出去後看到的美景會更為罕見。我將飄浮在太空中,沉浸在宇宙的壯觀景致裡,同時緊抓著一艘以一萬七千五百英里時速環繞地球的太空船──這是我畢生夢寐以求的時刻,為此我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壯闊的美景當前,我必須保持鎮靜,而且我眼前面對一道有點荒謬的難題:我要用什麼方式出去最好?艙口是個圓形小洞,而我的胸口掛了許多工具,還背著一個大大的氧氣筒和電子設備,全身呈方塊狀。穿著方形裝備,要怎麼走出圓形艙門?
剛剛成為太空人的時候,我的腦海曾經浮現電影般的畫面:襯著電影配樂,我優雅地一蹬,進入一片漆黑的無垠太空中──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反倒得用蹩腳的姿勢,耐著性子,慢慢擠出去,心裡不要想著這一切有多神奇了,而是務實一點,試著別讓太空裝被勾破,或是被太空飛行纜索纏住,像隻被繩子捆住的「飛天小牛」。
我小心翼翼讓頭部先鑽出去,眼前出現有史以來只有幾十人親眼目睹的地球景致,而我身上穿戴一具搭載推進系統與操縱桿的飛行背包,當一切都失效時,我還能利用背包內的高壓氮氣瓶噴氣,飛回安全的地方。這實在是人生經驗的極致,一條出乎意料的道路。穿著方形裝備,要怎麼走出圓形艙門?這就像是我的人生故事:就算出門是不可能的任務,還是要試著走出去,達成目標。從履歷表看來,我的職涯似乎是一條早已註定的軌道:工程師、戰鬥機飛行員、試飛員(test pilot),最後成為太空人。對於幹我這行的人而言,此一發展途徑極其典型,是一條彷彿直線的坦途。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一路走來,我歷經過曲折的彎道,也數度走進死胡同。我並非生下來就註定成為太空人。我必須靠自己打拚。
從小確立志向
我是九歲那年踏上這條路的,當時我跟家人待在安大略省史泰格島(Stag Island)上,我們家的小屋過暑假。我爸是一名民航機飛行員,常不在家,當他值勤時,我媽總是跟我們五個小孩在一起,不是追著我們跑,就是在一棵高大橡樹陰涼的樹蔭下看書。我哥戴夫(Dave)跟我很好動,早上我們會去滑水,下午則是避開該做的家事,溜出去划獨木舟、游泳。我們家沒有電視機,但鄰居有。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那天夜裡,時候已晚,我們漫步穿越與鄰家小屋之間的那塊空地,擠進他們家客廳,島上幾乎所有人都來了。戴夫與我坐在一張沙發的背上,伸長了脖子看電視。只見一個人有條不紊地從登月小艇的著陸腳上慢慢爬下來,小心翼翼地踩上月球表面。電視畫質不佳,但我非常清楚我們目睹的是什麼: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完成了。客廳裡的人吃驚不已。大人紛紛握手稱慶,小孩則是大叫歡呼。某種程度上,我們覺得自己也跟尼爾.阿姆斯壯(Neil Armstrong)一樣上了月球,改變了這個世界。
稍後,當我們走回我家小屋,我抬頭仰望月球。它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星球,而是人類可以行走、講話、工作,甚至睡覺的地方。在那個當下,我知道自己這輩子要做什麼了。我想追隨剛剛那位勇者在月球上遺留的腳步。我想搭火箭到九霄雲外,探索太空,把人類知識與能力的界線往外擴展──我百分之百確定自己想當個太空人。
跟加拿大的每個孩子一樣,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有美國人能當太空人。美國太空總署(NASA)只接受具美國公民身分的太空人候選人,加拿大政府連一個主管太空事務的機構都沒有。但是︙︙在那天之前,月球漫步也是不可能的呀。阿姆斯壯並未因此畫地自限。或許有一天,我也能登上月球;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自己已做好準備。
我的年紀夠大,知道所謂做好準備,不只是跟兄弟們利用臥室的上下鋪玩「太空任務」遊戲,或者在牆上貼《國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 )雜誌送的大張月球海報。但當時我沒有任何活動可報名,也沒有可資參考的手冊,更遑論詢問的對象了。我的結論是,我能選擇的只有一條路。我必須想像一般太空人九歲時都在做些什麼事,然後照著做。我可以立刻開始。太空人都吃蔬菜還是吃洋芋片?很晚睡覺,還是早早起床讀書?
我沒有把想當太空人這件事告訴爸媽,還有兄弟及妹妹們。我想他們的反應大概跟聽到我說要當電影明星一樣。但是自從那一夜起,夢想為我的人生提供了方向。儘管我只是個九歲的孩子,我已經體認自己有許多選項,而且我的決定非常重要。我每天所做的一切將決定我未來會成為哪種人。
我向來就喜歡上學,但是等到暑假過去、回到學校,讀書對我而言已經帶有新的目的性。那一年與隔年,我各參加了一次課外營隊,藉此學會更具批判性與分析性的思考方式,不再只是試著找出答案,而是發掘問題。我們背誦勞勃.塞維斯(Robert Service)的詩作,用最快的速度念出法文字母,解答令人費神的謎題,還參與模擬股市操作的遊戲(我憑直覺買了某家種子公司的股票,結果公司並未賺錢)。實際上,我們學到的是如何學習。
如果你對某件事懷抱的渴望就像我想當太空人的程度,那麼逼迫自己努力學習並不困難,但如果你跟我一樣在玉米農場上長大,那的確會有幫助。我七歲時,我們舉家從薩尼亞市(Sarnia)遷居小鎮米爾頓(Milton),爸媽在那裡買了一座農場,距離我爸飛進飛出的加拿大機場並不遠。他們倆都是在農場長大的,認為飛機駕駛的輪休時間是勞動身體的絕佳機會,還可藉此延續家族傳統。農場的工作,加上照顧五個小孩,已經夠他們忙的了,實在沒有餘力緊盯我們,只期望我們,如果真想要什麼,就得自行設法──但是要先把家事做好。
對他們來講,小孩本來就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十一、二歲時,某天我沿著一排灌木樹籬駕駛家裡的牽引機,但有點太過自信──基本上就是愛現。就在我覺得這世上沒有人的駕駛技術比我還棒的時候,牽引機後面的掛鉤勾到一根圍籬的柱子,結果斷了。我氣自己,也很尷尬,但我爸不是那種會說「沒關係,兒子,你去玩吧,我來處理就好」的父親。他會嚴肅地對我說,我最好學會怎樣把掛鉤焊接回去,再把牽引機開回田裡,完成我該做的事。他教我怎麼焊接,讓我把掛鉤焊回去,再繼續做事。後來,那一天我又因為同樣的理由把掛鉤弄斷,這回根本不需要別人對我大小聲,光這蠢事就讓我感到好挫折,開始對自己大吼大叫。然後我請父親幫我把掛鉤焊回去,第三度把牽引機開回田裡,這次我更小心了。
在農場上長大的好處是幫助我們養成有耐心的個性,這對任何鄉間居民都是必要的。我總是搭乘巴士去參加課外營隊,來回各需兩小時。到了中學,我一天只需花兩小時在巴士上,我已覺得自己真幸運。不過,搭巴士也有優點,因為我早就養成利用交通時間閱讀與學習的習慣──儘管不是無止境的著迷,但我總試著去做太空人會做的事。為了迎接未來可能的太空之旅,我決心做好準備,但也決心好好享受準備過程。因為如果在抉擇過後變得很慘,就無法繼續下去。我生來不是那種為了理想而犧牲自己的料。
所幸,我的興趣與阿波羅號時代那些太空人的興趣完全相符。他們大都是戰鬥機飛行員與試飛員出身;而我也很喜歡飛機。十三歲時,我追隨戴夫的腳步,加入航空青年團(AirCadets),後來弟弟、妹妹也參加了。那種團體有點像童子軍與空軍的綜合體:除了學習軍規與領導技能,也學開飛機。到了十五歲,我已取得滑翔機執照,十六歲時則開始學習駕駛引擎式飛機。我喜歡那種御風而飛的感覺與速度,也喜歡嘗試以優雅的方式完成各種飛行動作,視其為一大挑戰。我不只是因為當太空人的夢想,才希望成為傑出的飛行員,我本來就愛開飛機。當然,我也有其他興趣:閱讀科幻小說、彈奏吉他,還有滑水。我也是個高山滑雪好手,喜好競速,並不亞於我熱愛開飛機:因為兩者都必須學會有效地駕馭速度與力量,以高速前進,專注執行下一個轉彎、俯衝或滑行的動作,同時為了保命,得好好掌控一切。到了十八、九歲,我甚至晉升成為教練;靠整天滑雪賺錢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但我也知道把人生的幾年虛擲在一座座山丘之間,無助於完成我的太空人美夢。
在這整個過程中,我不曾認為當不上太空人就是個失敗者,因為成為太空人的機率幾乎等於零,我不會笨到把它當成衡量自我價值的標準。我的態度比較像是:「很可能我辦不到,但是我必須努力付出,讓自己朝正確的方向前進,以備不時之需,而且我應該確保那些事讓我感興趣,所以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能快快樂樂的。」
當年,太空總署曾任軍職者的比例更勝今日,所以高中畢業後,我就決定進入軍校就讀。至少,我能好好念書,還有機會報效國家(更棒的是,讀軍校有錢可拿)。就讀軍校時,我主修機械工程學,心想就算沒當上軍機飛行員,也許可以成為工程師──我本來就喜歡探索各種裝置的運作方式。讀書與演算時,我的眼神有時會飄到那張掛在書桌前的太空梭照片。
「不要放棄你的太空人夢」
一九八一年聖誕節,距離畢業還有六個月,我做了一件可能對我的人生影響最大的事情。我結婚了。打從中學起,海倫(Helene)就一直是我的女朋友,當時她已經從大學畢業,在她就職的那間保險公司成為明日之星,賺的錢多到足以讓我們婚前就在安大略省的基奇納市(Kitchener)買房子。婚後兩年,我們分開的時間幾乎長達十八個月。我前往薩斯卡其萬省穆斯喬市(Moose Jaw, Saskatchewan)的加拿大空軍基地,接受基本的噴射機飛行員訓練;海倫則生下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凱爾(Kyle),在基奇納度過獨自扶養小孩的日子,因為景氣不好,房子根本賣不掉,我們瀕臨破產邊緣。後來,海倫辭掉工作,帶著凱爾遷居穆斯喬,住進基地宿舍,然後我被分發到亞伯達省的冷湖市(Cold Lake, Alberta),學習戰鬥機的飛行技巧,先飛CF—5 戰機,後飛CF-18。換言之,我們來到婚姻繼續或破裂的分水嶺。等到一九八三年,加拿大政府招募並選出第一批為數六名的太空人時,我們的壓力並未趨緩。我的夢想看來有一絲絲實現的希望了。從那時開始,我專注在事業上的動機更強烈了;我倆的婚姻之所以成功,理由之一在於海倫總是熱切鼓勵我追求夢想。
很多我們認識的人都說,能夠跟她那種做事積極、喜歡掌控一切、成就超乎預期的人結婚,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她簡直把搬家當成一種運動,而我必須承認,他們的確沒錯——娶到海倫這種老婆,對我來講有時還挺難適應的。她的能力實在太驚人。如果將她空投到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她都能在二十四小時內把公寓安排好,擺滿她欣然組裝好的IKEA 家具,還能弄到售罄的演唱會門票。因為我常不在家,扶養三個孩子的過程中,她必須母兼父職,還得做好各種不同的工作——她曾負責一家大公司的企業資源規畫系統,也當過專業主廚。她宛如女超人;如果你在追逐遠大夢想的同時還想享受人生,她就是最佳伴侶。想把小孩養大,可能不需要全村的人幫忙,但的確需要她那樣的隊友。
當年,我是在完成戰鬥機飛行訓練、被告知獲派德國時,徹底看清這一切。海倫懷了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大腹便便,但遷居歐洲後的前景讓我們很興奮,兩人開始神遊巴黎,想像孩子們未來一定很有教養、精通三國語言。結果,我被通知計畫生變,改派往魁北克省的貝哥特維空軍基地(Bagotville),成為北美防空司令部(NORAD)所屬的CF-18戰鬥機飛行員,負責攔截闖進加拿大領空的蘇聯飛機。被派往一個新成立的中隊是個大好機會,而貝哥特維是一個值得推薦的地方,只不過那裡的冬天酷寒,不管哪個季節,都不像歐洲。接下來三年對我們家是很難熬的。我們的經濟基礎仍然不穩:我是個戰鬥機飛行員(這可不是一份沒什麼壓力的工作),而海倫在家裡帶那兩個吵鬧不休的男孩(伊凡在我們搬到貝哥特維的前幾天才出生),其職涯沒有任何展望可言。然後,伊凡七個月大時,她發現自己又懷孕了。當時,我們倆都覺得那不是意外驚喜,反而是即將壓垮我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檢視自己的處境,試著想像自己四十五歲的生活,心想如果我繼續當戰鬥機飛行員的話,我們會過得很糟。中隊的指揮官忙得要死,薪水沒有比我高多少;工作量其大無比,也不被上頭看重,而我們做的事完全無法跟輕鬆這兩個字沾上邊。此外,戰鬥機飛行員是個危險的工作。每年我們至少會有一位摯友喪生。所以,當我聽說加拿大航空公司(Air Canada)要徵人時,決定要務實一點。為航空公司工作會讓家人好過些,而且那種生活形態我早就熟知。為了取得民航機師執照,我還去上了一堂初階課程,結果海倫出面阻止我。她說:「你不是真的想要當民航機師。你不會開心的,因此我也不會開心。不要放棄你的太空人夢──我不能任由你那樣對待自己,或者我們。我們就再多等一會兒,看看接下來會怎樣吧。」
所以我繼續待在那個中隊,終於初嘗試飛員的滋味:飛機修復後,會交給我試飛。我非常入迷。戰鬥機飛行員都是以開飛機為人生目標,儘管我也愛開飛機,但我的人生目標是瞭解飛機這種機器:我想知道為什麼飛機會有某些特定性能,要怎樣才能讓它們有更好的表現。當我說,我想去讀試飛員學校時,隊上的同袍都覺得很困惑。我到底是為了什麼願意捨棄戰鬥機飛行員的光環,轉行當工程師?試飛員這份工作對我最具吸引力的,莫過於機械工程的部分,給我機會讓高效能飛機飛得更安全。
加拿大境內沒有試飛員學校,通常每年會派兩名飛行員到法國、英國或美國等地受訓。一九八七年,我中了大獎:被派往法國地中海沿岸的學校。我們在當地租了一棟完美的房子,還配有一輛車。東西都打包好了,也辦了惜別派對。結果,就在我們準備帶三個孩子搭機的兩週前(當時克莉絲汀才九個月大),加拿大與法國政府高層發生紛爭,法國把我的名額給了他國另一名飛行員。「大失所望」不足以描述我個人的心情,也不只是我職業生涯的「一大挫折」。我們快要崩潰了。又是一個此路不通的絕境。
戰機試飛員生涯
多年來我一再發現,很多事情在當下看來很糟糕(或者很美妙),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事後回想起來,那齣令人心碎的慘劇也許骨子裡是一次幸運的轉折,還好那年春天我失去前往法國的機會。幾個月後,我被派到愛德華空軍基地(Edwards Air Force Base)的美國空軍試飛員學校(U.S. Air Force Test Pilot School, TPS)受訓,那一年改變了我們的一生。剛開始,一切都很完美:就在寒冬侵襲貝哥特維空軍基地之際,我們朝著陽光和煦的南加州出發。不幸的是,要等搬家公司把家具載到,才能搬進基地的宿舍。正因如此,我們才有機會在迪士尼樂園的飯店住上幾星期,歡度聖誕節。
隔年,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可說是我畢生最忙碌而美好的幾年之一。就讀試飛員學校就像要拿飛行的博士學位一樣,一年內我們飛了三十二種不同的飛機,而且每天都有考試。難度令人無法想像,但也充滿樂趣:班上的同學都住同一條街上,大家都是二十八、九歲或三十出頭,喜歡找樂子。此一經驗比過去我參與的任何活動都適合我,因為整個課程始終聚焦在學會分析飛行活動,也與數學、科學密切相關,同志情誼濃厚。說真的,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有機會跟那麼多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我們大都想成為太空人,也不用諱言此一夢想。美國空軍試飛員學校就像太空總署的跳板;後來成為太空人的,包括我的兩位同學兼好友:蘇珊.海姆斯(Susan Helms)及瑞克.哈斯本德(Rick Husband)。
不過,當時我完全看不出試飛員學校是不是加拿大太空總署(CSA)的跳板。誰都不知道加拿大太空總署何時會再度徵選太空人,搞不好根本不會。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第一批加拿大太空人都是酬載專家(Payload specialist,負責到外太空進行實驗的科學家),他們是科學家,並非飛行員。不過,到那時為止,我一直遵循大多數美國太空人走過的路。也許,祖國唯一的太空機構終究覺得我不是他們屬意的太空人人選,但我已經無法轉換跑道了。從好的一面看來,就算無法成為太空人,後半輩子只能當個試飛員,我也知道自己不虛此生了。我們這一班曾到休士頓的詹森太空中心(Johnson Space Center)參觀,也觀摩了其他試飛中心,像亞伯達省冷湖市的那一所,還有馬里蘭州的帕塔克森特河海軍航空站(Patuxent RiverNaval Air Station)—在那裡,我巧遇一位透過某固定交換計畫被派到美國的加拿大試飛員。那傢伙無意間提到他在美國的訓練快結束了,即將回到冷湖市,所以他猜上面應該會派人來取代他,不過還不知道是誰。稍後當我把這件事告訴海倫時,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你想的跟我一樣嗎?」
的確一樣。帕塔克森特航空站是世界上名列前茅的試飛中心之一。那裡的設備好到足以進行最尖端的實驗,例如測試新型引擎、新軍機的機身,而且不只是為美國政府服務,服務對象還包括澳洲、科威特各國。可想而知,由於加拿大軍隊的規模相對較小,冷湖市試飛中心測試的飛機少多了,而且主要業務是調整既有機種,不常為了增加飛機的基本性能而實驗。在接受戰鬥機駕訓時,我們很喜歡冷湖市的居住環境,但是等到我從試飛員學校畢業,我們一定會在那裡住上很多年,何不先試著爭取在帕塔克森特河航空站受訓的機會?此外,確實還有其他理由:我們已經習慣溫暖的冬天了。所以我打電話給人事官(這位軍官隨時掌握有哪些職位出缺、哪些是最佳人選),對他說:「嘿,直接把我們派往馬里蘭去吧,如果從冷湖大老遠把另一家人送到帕塔克森特河,空軍得多花五萬美金。」他的口氣很明確:「門都沒有。你給我回來。」呃︙︙好吧,總之還是值得一試。但事實上,加拿大政府為了派我去試飛員學校受訓,已經花了一百萬美金。他們有權決定要把我派到哪裡去。
我們又開始準備搬家。但是一個月後,那位人事官打電話給我:「我有個好消息。直接把你派到帕塔克森特河如何?」我想這多少歸功於我是試飛員學校第一名畢業,而且我帶領的團隊還拿下研究計畫最高分。我覺得這對我個人是一項成就,也幫加拿大爭光—我一個加拿大人居然在美國空軍試飛員學校第一名畢業耶!甚至有一名冷湖市的記者來採訪我。那家報社沒人想得出要如何下標題,於是打電話給試飛中心,也不知道電話是誰接的,只知道那人說:「不如就叫作〈加拿大人以第一名從試飛員學校畢業〉,或者這類的?」一個朋友把文章印下來寄給我,是個不錯的紀念品,也能證明我有多優秀。標題呢?就是〈加拿大人以第一名從試飛員學校畢業,或者這類的〉。
海倫和我決定在前往帕塔克森特河的路上順道度假,所以在一九八八年十二月,我們開著那輛外號叫「加長禮車」、兩側有仿木紋飾板的醜陋藍色旅行車,從加州前往馬里蘭州。我們是一對帶著三個小毛頭的年輕夫妻,第一次見識到美國南方各州的風情:我們去海洋世界(SeaWorld)玩,也探索過洞穴,在巴吞魯治市(Baton Rouge)過聖誕節—那是一趟探險之旅。
在帕塔克森特河的時候也是。我們沒有住在基地的宿舍,而是租了一間農舍,對大家來講,都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改變。過一陣子,海倫找到一份房地產仲介工作,因為時間還挺彈性的;凱爾、伊凡與克莉絲汀也都開始上學了。而我則要負責F-18戰機的試飛工作,常常故意把飛__機飛高一點,任其失控,然後在下墜過程中設法把飛機拉正。一開始我挺猶豫的,因為我一輩子做的都是試著去控制飛機,而不是任其到處亂飛,但是等到我有了自信,就開始嘗試各種不同的技巧。到最後我迷上了那種感覺:我到底能夠讓飛機失控到什麼程度?受訓時,我們發明了一些讓飛機恢復正常的技巧,都很棒,儘管與直覺不符,卻能把飛機與飛行員救回來。同時,我仍在思考:如果加拿大太空總署再度招募太空人,我該具備哪些條件?更高階的學位似乎是必要的,於是我利用晚上與週末,透過遠距教學,完成田納西大學(Universityof Tennessee)航空系統的碩士學位,只需在論文口試時到校。不過,住在帕塔克森特河期間,我最有意義的成就,是成為外燃式氫氣動力引擎(external burning hydrogen propulsion engine)的第一名試飛員,那種引擎能讓飛機以超音速飛行。我與試飛工程師莎朗.浩克(SharonHouck)合寫了一篇研究報告,榮獲試飛員學會(The Society of Experimental Test Pilots)首獎。對我們來講,那簡直像得了奧斯卡金像獎——特別是頒獎典禮就在比佛利山莊舉行,而且與會者有許多傳奇性試飛員,像是世界上第一個以兩馬赫速度(音速的兩倍)飛行的人——史考特.克羅斯菲爾(Scott Crossfield)。
最後,我在一九九一年被任命為美國海軍試飛員。我的旅程快要結束了,而且我達成了我的美國夢──儘管未成為美國公民。我的計畫是休息一下,好好享受我在馬里蘭的最後一年,多花時間陪孩子,多玩一點吉他。然後,加拿大太空總署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廣告:「誠徵太空人。」
應徵太空人
我的時間很趕,大概只有十天可以寫履歷,然後寄出去。海倫跟我把那份履歷當成馬里蘭鄉間有史以來最重要的文件。它的確是頁數最多的文件之一:我寫了一頁又一頁,把所有事蹟都列上去,所有殊榮、獎項,還有上過的課程,只要還記得的都不放過。那還是只有點陣印表機的時代,我們決定交給專業印刷廠處理,用高品質紙張輸出。海倫還說一定要裝訂。這能讓他們眼睛一亮!一份印刷廠裝訂的精美履歷表,大小差不多跟一本分類電話簿一樣。但我們做的不只如此:我還找了一個以法語為母語的朋友把所有內容譯成精準的法語,把法語版另行印刷裝訂起來。我們校對了好幾遍,搞得我晚上夢見自己標錯逗點,接著我們還認真地爭論:是否該直接開車去渥太華送件,藉此百分之百確認申請文件送達。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找快遞,然後打電話到加拿大太空總署確認。結果真的寄到了,其餘五千三百二十九份應徵文件也是。那是一九九二年一月。接下來的五個月是我畢生最坐立難安的一段時間。我一直試著把手頭的工作做好,但是應徵完全沒下文,我無法得知自己是否獲選。
一週又一週過去了,卻音訊全無,但我們終於收到一封信:我成為五百名候選人之一!下一步,我必須填寫一些心理評估表格。我填了,獲得的回覆則是:「不管是否入選,你都會在幾週內接獲通知。」幾週過去了,還是沒有消息。一片靜悄悄。又是數週慢慢消逝。難道評估結果是我有非常嚴重的心理問題,所以他們連跟我說一聲不都不敢?最後,我無法忍受這種不確定感,於是打電話給加拿大太空總署。接電話的傢伙說:「等一下,我看看名單。哈德菲爾。嗯︙︙喔,有,你在名單上。恭喜你,成為下階段的候選人。」這不是我最後一次起疑:難道這是他們故意設計的壓力測試花招,想看看候選人如何面對不確定的處境,並控制自己的怒氣。
到了此刻,候選人只剩一百人。他們要我到華盛頓特區接受一位工業心理學家的面試,他跟我約在飯店大廳,宣稱:「我沒有租會議室什麼的,直接到我房間談吧。」上樓時,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如果我是女性,一定很不舒服。進了他的房間,他要我自在一點,我開始猶豫了:該坐在床上還是椅子上?怎樣能讓他對我有較高的評價?我選擇了椅子,回答一些顯然只想測驗我有沒有心理變態的問題。如果我沒記錯,他曾問說我有沒有想過要殺我媽。
我又等了幾週,電話終於響了:有五十人獲准到多倫多接受進一步面試。五十人!此刻我才相信自己的確有獲選的機會,於是決定跟人事官說我在做什麼。在美國,太空人候選人都是由軍方先行篩選;想應徵的人會把資料送交所屬的軍種,由他們來決定把哪些名字呈報給太空總署。但是在加拿大,軍方在這整個過程中沒有置喙餘地,我想當我打電話去的時候,他們一定很困惑。我說:「我想我應該說一聲,我去應徵太空人的工作了,你們可能要比原先計畫的稍稍提早找人來接替我,但也有可能不用。」
去過多倫多之後,情況並未明朗化:我接受了一些基本體檢,確認我大致健康,也跟幾個加拿大太空總署的主考官進行長時間面談,其中之一是加拿大第一位太空人──鮑伯.瑟斯克(Bob Thirsk)。回到馬里蘭州,海倫既興奮又有信心,而我則是試著過平常的生活,但心裡時時刻刻惦記著那件懸而未決的事。過去長久以來,成為太空人只是我的一個想法而已,如今卻即將實現了(或者不會實現),真是折磨人。當年那個九歲小男孩的夢想能夠成真嗎?之後,我來到最後一關。四月底,二十位候選人被叫到渥太華進行為期一週的仔細考核。我始終規律運動,吃東西也很小心,但如今我更認真起來。我想確定我有較低的膽固醇數值,因為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做嚴格的醫療檢查,我希望我看來很健康。我模擬了一百個問題,試著回答,也用法語練習回答。等到我抵達渥太華,第一個念頭是,我即將面臨激烈的競爭。另外十九名候選人都很了不起,其中有幾個博士,也有一些人跟我一樣是軍校畢業生。還有幾個人有大量出版品。大家不是醫生、科學家,就是試飛員,每個人都試著不經意地表現出自己很厲害。當然了,這種安排最令人焦慮,因為沒人知道到底有幾個人會獲選。六個?一個?我試著表現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但也暗示我擁有他們要求的所有條件,是不二人選。我希望如此。那一週我們好忙。透過一場模擬記者會,他們想看看誰擅長搞公關,或者在受訓後足以勝任。我們還做了許多深入的體檢,抽取各種體液,挨了很多針。但真正具有決定性的,還是長達一小時的小組面談,主考官包括加拿大太空總署的大人物、公關人員與太空人。為此我思考了一週:要如何讓自己表現突出又不討人厭?要如何回答那些簡單的問題?哪些話不該說?我非常確定我是那一週最後接受面試的候選人,但無論如何,主考官顯然熟知彼此的問話風格,而且習慣聽從麥克.伊文斯(Mac Evans)的話──他後來成為加拿大太空總署署長。當他們回答問題時,會說:「麥克,你想回答這個問題嗎?」我覺得自己過去一週跟這些人混得有點熟了,所以有人問了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時,我隨口回了一句:「麥克,你想回答這個問題嗎?」這實在很冒險,有可能會讓他們覺得我很自大,但是所有人都哄堂大笑,這爭取到一點時間,讓我想出較適合的答案。然而,他們沒有多少反應。我不知道他們比較喜歡我,還是別人。在返回馬里蘭的路上,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獲選。
離開時,有人說我們二十人會在五月的某個禮拜六接到一通電話,來電時間在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到時候就知道到底是獲選還是被刷掉。那個週六來臨時,我決定讓時間過快一點,於是跟一個有船的朋友去滑水。之後,海倫和我回家吃午餐,看著時鐘等來電。我們猜想,先接到電話的應該是獲選的人,如此一來,假使有人拒絕,他們就可以打給名單上的下一人。我們猜對了:下午一點過後沒多久,電話響了,我在廚房接起來。電話另一頭是麥克.伊文斯,問我想不想當太空人。
我當然想,那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但是,當時我的情緒並非愉悅或驚喜,甚至不是興高采烈,而是鬆了一大口氣,好像心裡由壓力累積而成的水庫終於潰堤。我終究沒讓自己失望,沒讓海倫失望,也沒讓家人失望。我們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標終於達到了。麥克說,我可以告訴家人,只要他們肯保密。海倫跟我盡可能讓心情沉澱之後,才打電話給我媽,要她發誓保密。但她一定是掛上話筒後就四處打電話給別人。等我打給祖父時,他早就知道了。
接下來幾個月,我們都很興奮,我和其他三名新的太空人開了一次祕密會議,然後是各種大張旗鼓的宣傳活動,甚至有些隆重的典禮。但是,在我接到加拿大太空總署來電那天,我的感覺就像在一瞬間安然抵達從九歲以來一直在攀爬的山峰,現在正遠眺山巔另一頭的情景。那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我辦到了。我當上太空人了。
只不過,實際上我還不算是太空人。太空人必須具備可靠、能正確做出重大決定的人格,不是接到一通電話就直接變成太空人。那是任何人都不能賦予的一種身分,必須付出多年的認真努力,持之以恆,因為必須吸收新的基礎知識,培養身體技能,學習各式各樣的新技巧。但最重要的是必須改變什麼?你的心態。你必須學會從太空人的角度去思考。我只是剛剛起步而已。
太空人的地球生活指南:夢想、心態、怎麼按電梯、如何刷牙,以及怎麼穿著方形裝備走出圓形的門
An Astronaut’s Guide to Life on Earth
- 作者: 克里斯‧哈德菲爾
- 原文作者:Chris Hadfield
- 譯者:陳榮彬
- 出版社: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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