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優越情結(SuperiorityComplex)。三重包袱中,這個元素最容易下定義:這是相信自身族群的特殊、與眾不同或優越的一種深沉內化信仰。這份信仰可源自各種不同來源。它可以是來自宗教,如同摩門教徒的例子。它可能深植於你的族群歷史和文明的輝煌故事,如同華裔或波斯裔的例子。它也可能奠基在大多數人聽都沒聽過的社會階層身分,比如身為婆羅門「祭司」階級後裔,如某些印度裔美國人的例子。或者屬於赫赫有名、很會做生意的伊博民族,如許多奈及利亞移民的例子。或者,特殊身分與輝煌故事兼具。猶太孩童在他們第一次逾越節晚餐上,會聽到猶太人是「上帝選民」的這番說法;往後他們會被教誨說,猶太人是個有道德、守法和睿智的民族,是個浩劫餘生的民族。
優越情結這點很敏感,原因在於它與主流自由派思想對立,後者教導我們,不要對任何個人或人生的優劣妄下評斷。人人平等。如果個人優越感不被容許,族群優越感則會更受撻伐。族群優越感等同於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納粹主義。然而,在美國極端成功的族群,卻都孕育著對本身優越性的信仰。
二、不安全感(Insecurity)。我們所謂的不安全感,指的是某種不滿足感──對於自己的社會價值或地位有某種不確定和憂慮,一種對自己、自己的作為或自己所擁有的,恐怕在本質上不夠好的自覺或焦慮。不安全感會以許多不同的形式呈現:被輕視感;危機意識;不夠格(inadequacy)的焦慮;害怕失去一切的恐懼。每個人可能都有某種型態的不安全感,但某些族群比別人更傾向於如此。身為移民,你幾乎注定會有某種不安全感──一種深沉的經濟和社會焦慮體驗,惶惶不知你是否能賺錢餬口,或給予子女得體的生活。
不安全感是成功推手,這無非又是另一個會受人撻伐的論點,它等於藐視了整個當代大眾和臨床心理學。不夠格感,在臨床上會被認定為人格障礙的徵兆。如果你有不安全感(在本質上覺得自己不夠好),那你就是缺乏自尊,而假使你缺乏自尊,你就不會有成功的人生。反之,你也許應該去做心理治療。這套說法認為,最不應當發生的情況就是,父母把不安全感灌輸給子女。但在每個美國最成功的族群核心深處,不安全感根深柢固,這些族群一方面為不安全感所苦,他們卻也(有意無意地)大力鼓吹它。
請注意,不安全感和優越情結間有種強烈的對峙性。想來就很古怪,人們竟然可以一方面沒有安全感,卻又同時相信自己是神的選民或自認優越。但就像我們即將討論的,這種又緊繃又不穩定的組合,正是三重包袱的強大運作動力。
三、衝動控制(ImpulseControl)。我們對衝動控制這個術語的解釋是,抗拒誘惑的能力,尤其是遇到困境時想要放棄的誘惑,或是臨陣脫逃,無法堅持到底地完成一項困難的工作。沒有衝動控制,社會就不會存在;如佛洛依德所推論的那般,文明也許始於人可以壓抑原始性慾和攻擊本能。然而,在相對寬容的美國社會背景下,有些族群顯然比別人更強調衝動控制。
衝動控制也與當代文化明顯格格不入。「衝動控制」這術語讓人聯想到各種負面意涵:像是「控制狂」,就是指那些「太過自制」或什麼都「想控制」的人,那些無法「隨心所欲」、盡情去享受人生的人。控制衝動的人並沒有活在當下,而活在當下才是現代性的不二法則。學習活在當下是無數書籍和勵志電影的教誨,是克服抑制和壓抑的關鍵。衝動控制是成年人的特質,而非年輕人,而現代文化不啻是年輕文化。
就在我們越來越不尊重年老,試圖從臉上抹去歲月痕跡的同時,我們也相對地把童年浪漫化,將它想像成一段理應不受束縛的快樂時光。我們變得越來越恐懼,害怕過度的約束、要求、困難或紀律會毀掉那份快樂。但相反的是,美國那些最成功的族群對於童年和衝動控制的觀感跟別人非常不同,他們會從小便一再灌輸孩童紀律習慣──或至少,在這個族群蓬勃興起時,他們是這麼做的。
由於這三重包袱的三大元素如此違逆現代美國文化,難怪美國這些成功族群在某種型態上像局外人一樣格格不入。這也說明了為何這些移民社群,在階級越來越嚴格的美國經濟體裡向上流動時,看起來會是如此特異。弔詭的是,在現代美國,如果一個族群不接受(或還沒接受)後一九六○年代的美國自由派主流原則的話,它就會保有這種特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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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包袱為何是推動族群成功這麼有力的引擎?它源自一種驅動力,這驅動力來自三重包袱前兩項不相容動力的結合。
你也許會認為優越情結和不安全感應該會相互排斥,這兩種特質要共存在同一個人身上相當困難。那就是重點:它的確是種古怪又不穩定的組合。但優越感和不安全感的結合可產生一種頗不尋常、但卻很強大的驅動力:那是一種凶猛的、有時像是磨難般的需求,不僅想向「世界」、也得在家族裡證明自己的能力。
在許多中國、韓國和印度移民家庭裡,父母對子女的學術表現期待高得離譜(「為什麼只拿九十九分?」)。暗藏在這些期待裡的,有深沉壯大的優越感(我們知道你能做得比大家都好),同時也挑明現在還不夠格的不安(但你至今的表現離好還差得遠)。被拿來與堂弟X相較,他剛以致告別辭的學生代表身分畢業,或誰的女兒剛被哈佛錄取,這類比較很普遍──不管在高或低收入家庭裡都是如此。
變本加厲的是,東亞移民父母往往向子女傳達,子女的「失敗」(比如,拿到B+)會使整個家庭蒙羞。「在華人家庭裡,」一位台灣裔美國母親在最近的研究裡解釋,「子女的個人學業成就是整個家庭的價值和榮譽……如果你表現良好,家庭就有面子,不會丟臉。子女肩負著必須為家庭表現優秀的巨大重擔。從幼稚園就開始。」
然而,更為強勁的,是優越感和衝動控制的相互作用所產生的威力(相信自己因為能夠控制衝動而比別人更優越的信念),它能產生一種讓忍耐力越變越強的自我實現循環。建立在衝動控制上的優越情結相當有威力。一個擁有這種情結的人總是急於展現和運用他的自我控制,以完成某些困難的目標;他越是能忍受犧牲和艱困,就越覺得自己優越,這使他更能在要求自制的情況下,達到更多目標,繼而使他自認比別人優越。這循環過程會產生忍受磨難的能力──一種強化的適應力、精力和堅毅。
摩門教徒將紀律、克己,以及在傳教時所忍受的艱困,納入優越情結中。當其他十八歲的美國人在大學校園裡隨波逐流放縱飲酒作樂時,摩門教徒卻一週埋首工作六天,一天工作十到十四小時,穿著白襯衫和領帶或整齊的裙子,挨家挨戶敲門,老是吃閉門羹,或遭受嘲笑。
忍受艱困的能力本身和經濟獲利或傳統成功毫無瓜葛。基本上,它可能導致過度儉樸,或變成卡夫卡式的飢餓藝術家。但是,當這種刻苦的忍耐力受到適當的駕馭,轉化為奮發向上的野心時(當堅毅碰上備戰精神),就會產生延遲滿足(deferredgratification)機制。
優越感加上不安全感是產生驅動力的公式。優越感加上衝動控制則是產生艱困忍耐力的公式。當三重包袱讓這三大元素在一個族群的文化裡結合時,這些族群成員就會成為少數願意用今天所付出的犧牲,來換取明天的成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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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確實達到三重包袱成功定義的美國各族群,卻陷入一種創造性毀滅的過程中,無法回頭。美國自身的文化抗體,始終攻擊著這些族群,鼓勵它們的成員掙脫文化的傳統桎梏。
這個過程的一項可能結果就是,曾經如此出類拔萃的族群就這麼消失了,曾經一度非常成功的美國胡格諾教徒便是如此。一個族群的消逝可被頌揚為美國大熔爐的勝利,也是某種傳承和認同消失的哀歌,然而無論是好是壞,最終結果都是一樣的:一個成功族群,正因為它成功在這個社會立足,最後終會因同化、外婚,或美國化而銷聲匿跡。黎巴嫩裔美國人(和其他阿拉伯裔美國人一樣有極高的外婚率)也許可作為這現象的二十世紀範例。
另一個可能的結局則是衰微。三重包袱的成功在本質上很難維持。成功會軟化意志,削弱不安全感。與此同時,現代原則中的平等觀念,又會削弱族群的優越情結。美國文化中熱愛自由、「現在就要」的特質,也減弱了衝動控制。早期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白人,原先在美國的經濟強勢,便是因為不敵這些壓力的力道,逐步走向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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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不是非得在三重包袱文化中長大成人,才能擁有三重包袱的成功特質。史蒂夫‧賈伯斯(SteveJobs)對自己的能力非常有自信;遠在他變得名聞遐邇前,一位前任女友便認為他患有自戀性人格異常。他的自制和對瑣碎細節的專注能耐也同樣出名。同時,根據他一位密友的描述,「史蒂夫一直都很不服輸。史蒂夫有種深沉的不安全感,總是想證明自己。我想,身為孤兒的他,以我們大部分人無法理解的方式,驅策著自己向前邁進。」
賈伯斯可能生來就擁有三重包袱的成功特質,或者,也許就如他朋友所觀察的,身為孤兒這點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任何一種家庭裡,不管背景為何,一位堅定積極的家長或甚至祖父母若能將優越感、高度期待和紀律灌輸給孩童,便能在家庭裡創造出迷你三重包袱文化。另一方面,個人也能自行發展這類特質。在三重包袱文化中長大並不保證你就會表現傑出或領先群倫;只不過它會增加你的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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